一粒阿司匹林

　　上午十一点过，书店里还有人在，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女生在那儿看书。
　　关于近况，赵夏晗简单提了几句就闭口不言，陈沁沁追问她为什么辍学，她也紧抿着嘴不肯说话，

　　陈沁沁的耐心一点点消磨，对赵夏晗说：“关门，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我还要做生意，抱歉。”赵夏晗不咸不淡道。
　　“淦！”陈沁沁低声骂了句。

　　陈沁沁从小在蜜罐里泡大的，家里人都宠着她，生得一副大小姐脾气，对着赵夏晗会收敛些，其他时候就一不折不扣的纨绔富二代。
　　陈沁沁见赵夏晗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心里又闷又气，从钱包里取出十几张红色毛爷爷，没数，一股脑拍在收银台上。
　　“赵夏晗，我买你一天的时间，跟我出去。”
　　“好。”
　　赵夏晗垂着眼睛应下，把散落的钱一张张收好。
　　“你等我一下。”

　　和几位客人致歉，赵夏晗道今天有事临时关门，让他们下次再光临，客人听后也都走了。

　　陈沁沁站在收银台旁边，看着赵夏晗关灯关电脑，收拾桌面。

　　这时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进去，环视一周看着空空荡荡的书店，疑惑地倒退几步，又瞧了瞧招牌。
　　“思源书店，没错啊，你们不是晚上7点才关门吗？今天这么早？”
　　陈沁沁没声好气地说：“老板死了，要马上回去奔丧。”
　　赵夏晗抬眼，竟是笑了一下。
　　陈沁沁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怒气竟是消了大半，
　　“淦！”她抓了抓头发，又说道。

　　走到路边，一辆银色奔驰在外面等着，陈沁沁跟司机说了几句话，奔驰车便开走了。
　　陈沁沁和赵夏晗走着路，也不知道去哪儿，估摸着快到午饭时间了，两人随便走进一家烤肉店。

　　烤肉店环境还可，里面没多少客人，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服务员走来递上菜单，陈沁沁接过。
　　“吃什么？”她问。
　　“你点吧，我都可以。”赵夏晗答道。

　　“五花肉，鸡翅中，生菜……”
　　点了几样荤菜和素菜，陈沁沁记得赵夏晗喜欢吃鸡翅中，又点了一份。
　　饮料那栏，陈沁沁问道有没有AD钙，服务员说抱歉没有。
　　“AD钙都没……”陈沁沁小声嘟囔道，“这什么店。”
　　“两位点的菜等会就上，请稍等片刻，祝您用餐愉快。”服务员道。
　　赵夏晗：“谢谢。”
　　陈沁沁瞪了赵夏晗一眼，跟着说了句谢谢。

　　跟高中同学断了所有联系后，陈沁沁还能找到自己，可见用了不少时间精力，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赵夏晗明白她是担心自己。

　　菜品依次端上，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服务员过来把烤炉打开，铺了层纸。
　　陈沁沁夹了几块肉放上去，过了一会儿，滋滋地冒着肉香。

　　从见面到现在过了半个小时，陈沁沁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现在气氛缓和下来，赵夏晗知道她要顺着毛捋，便找了个轻松的话题。
　　“我走之后班上有什么变化吗？”赵夏晗给五花肉翻了个身，问道。

　　“原来的地理老师走了后，学校又招了个新的，听说是从师范附中挖过来的特级教师，地中海，啤酒肚，虽然管得严了些，但教得还不错。”
　　“你记得班上那个子挺高，带黑框眼镜的人吗，叫舒什么来着……”
　　赵夏晗回想了一下，问道：“舒甫？”
　　“对，就舒甫，这小子早恋被老班逮着了，胆子不小还在教学楼下打K，气得老班脸都绿了，叫来家长带回去批评教育了三天，你说学校每天嚷着要走国际范儿，但看看国外高中多开放啊……”

　　陈沁沁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大通，也不耽误她吃肉。
　　以前赵夏晗和她出门玩的时候，大街小巷好吃的店去过不少，最中意的还是烤肉，基本上都是赵夏晗负责烤，陈沁沁负责肉。

　　赵夏晗性格温和内敛，照顾人似乎成了习惯，安静地听陈沁沁胡侃，又往她面前的盘子里放了块肥牛。

　　陈沁沁夹起肥牛蘸了点料，几下吃完后，她抬头看了赵夏晗一眼，收起玩笑的心思。
　　“夏晗，你要不要听宁墨的事？”

　　赵夏晗正去着虾头，听到陈沁沁的话后，慢条斯理地将虾剥完，放在盘子里：“说吧。”

　　陈沁沁沉默了一会儿，难得的正经起来。
　　“宁墨照旧一班的不败神话，上次月考年级第一，数学满分，给一班大大长了脸，话还是很少，一座行走的冰山。”

　　“只有一件事，”陈沁沁顿了顿。
　　“你走之后，课桌还给你原封不动的留着，老班让人挪到图书角那位置，之前吕嘉乔把他的外套放在你桌子上，宁墨看见后脸上冷得吓人，把衣服扔给了他，还说了一通。”
　　“我上高中以来第一次见宁墨发火，你别看她平时一副面瘫的样子，发起火来那么凶，一句脏话也不说，就让吕嘉乔连连道歉，差点当场磕头。”

　　陈沁沁瞄了眼赵夏晗的神色，缓缓道：“我想可能是因为你。”

　　“我知道了，”赵夏晗垂下了眼帘，刹那间整个人变得陌生和疏离。
　　“前几天我在书店碰到宁墨，她当时来买书。”
　　“我靠，你……你见到宁墨了？！”

　　面对着陈沁沁显而易见的惊讶，赵夏晗反应还是一片冷淡，略过酒吧一事，简单和她说了下见面的经过。
　　陈沁沁听完叹了口气，看向赵夏晗，觉得有股闷闷的气堵在心口出不来，嘴唇动了动，她终究没开口，又叹了口气。

　　“多吃点菜，才有日子没见，你脸上的肉都掉了。”
　　另起了个话头，陈沁沁道，烤好鸡翅中，她夹起往赵夏晗盘子里一放，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妈子。
　　“本大小姐难得伺候别人，你就享福吧。”
　　赵夏晗知道陈沁沁在调节着气氛，虽然心思有些沉重，还是承了意，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吃到半饱，陈沁沁又道：“自从你不在班上，上学就变得好无聊……虽然一直都无聊，但少了你，就是无聊妈妈开门，无聊到家了。”
　　“我去过你家找你，但你已经不在那儿了，问你的现地址，新住户和邻居都说不知道。一想到这事我就气得头疼，亏我还把你当朋友，没心没肺的，和所有人断联也不能跟我断联呀，你知不知道我都为你哭过好几次。”

　　说着，陈沁沁的眼圈有些红了，她觉得自己委屈。
　　赵夏晗突如其来地一连三天没去上学，第四天径直办了退学手续，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

　　将学校里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删除，换了手机号，住址也换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向，就像整个人凭空消失一般。

　　陈沁沁去了几十趟办公室，追着问秦严赵夏晗的状况和她退学的原因。
　　秦严恪守着老师的职责，事关赵夏晗的隐私他没有跟陈沁沁说，陈沁沁坐了三周的冷板凳，终于不再找他了。

　　班主任这条路走不通，陈沁沁便利用家里的关系去找人查。
　　终于她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赵夏晗父亲赵光伟的建筑公司因为债务问题倒闭，本人也因车祸死亡，这件事还登上了社会新闻的一角。
　　陈沁沁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难以想象这段时间以来，赵夏晗一个人面临了什么。
　　她的同学在学校里无忧无虑地读着书，自己却接受现实的洗礼，陷进生活的泥淖，在飘摇的风雨中仓促长成一个大人，承担着所有。

　　经过重重打听，陈沁沁终于在在一天前得知赵夏晗在城南经营着一家小书店。

　　她翻出手机查了下地图，开车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当时太晚了，她就没来。
　　晚上熬了整宿，第二天她催促着司机载她到书店附近，一上午的时间，她就在街对面看着赵夏晗。
　　赵夏晗开了门，跟面包车司机交谈，整理着箱子里的书，她以为赵夏晗会变得沉默寡言而冷淡，没想到她竟是笑着。
　　笑着和司机交谈，笑着对客人说话，笑着接过书收账。

　　陈沁沁害怕赵夏晗笑，她宁愿她丧着一张脸。
　　因为以赵夏晗的心性，再难受都很少在脸上显露出来，她太能忍了，有时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心里却是疼痛万分。

　　陈沁沁虽然不学无术，却知道触底反弹这个词，最坏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最坏的事情永远带走了一些东西。

　　只有改变部分的赵夏晗，只有抛弃部分的赵夏晗，她才能继续往前走下去。

　　到底经历了多少磨难，才会让一个人变得这么坚强勇敢？

　　赵夏晗见到陈沁沁时愣了神，转过身就要避开她的视线。
　　陈沁沁又气又恼，当与其两个多月没见，见面之后对方又躲着自己，她脾气一下子炸了。
　　可赵夏晗还是从前那个赵夏晗，会包容自己的取闹无理，会温和地同自己说话，会把烤好的肉放进自己盘子里，仿佛她身上一切都没有变过。
　　想到这里，陈沁沁的眼圈已是一片通红。
　　可她和赵夏晗都知道，一切已经变了，变得物是人非，处处悲凉。

　　“夏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真回答我。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你不能骗我。”

　　陈沁沁放下了筷子，抬眼静静看着赵夏晗，脸上是思虑过很久的专注。
　　她知道接下来的话会很难，但她昨夜里想了很久，不问出口憋在心里始终是个结。
　　此时此刻，她必须等到一个答案。

　　赵夏晗浅褐色的眼瞳动了动，她想自己大概是明白陈沁沁要问什么，或者说，从两个小时前看到陈沁沁的第一眼，她便在等这一刻。
　　“嗯。”赵夏晗应道。

　　“你真的不回去念书了吗？”

　　沉默，良久的沉默。

　　这个问题之前宁墨也问过，她当时说算了，她还有些必须去做，不能回去。
　　宁墨虽然冷冰冰的，没有追问，实际上是知道这是一件难堪的事，顾及着赵夏晗的自尊，没有再问。
　　可陈沁沁不同，赵夏晗和陈沁沁袒露过自己的心思。
　　陈沁沁知晓宁墨对赵夏晗而言意义不同于一般人，赵夏晗可以以拙劣的借口去回宁墨，但她骗不过陈沁沁。

　　“回不去了。”
　　“回去了又能怎样呢？”
　　最后赵夏晗轻声说道。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即使赵夏晗和陈沁沁说了，陈沁沁也不会明白离自己这么近的人，身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朝夕间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卷入重重困境，历经无数艰辛。父亲车祸死亡，母亲无能，所有的重担压在她一人身上。
　　那时为了生存疲于奔命，怎能顾得上学业，在秦严找到她后，她才忽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是学生。
　　姑姑一直劝她复学，秦严也说过很多次，可她都没有听。

　　“如果……”喝了一口白开水，陈沁沁努力让心神平定下来，“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只要我有的，我都会给你。”
　　说完后，陈沁沁自恼地叹了口气，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干巴巴。

　　赵夏晗淡淡笑了下：“暂时不用，刚开始日子过得艰难，现在好多了。”

　　吃完烤肉后陈沁沁结了账，两人沿着街道走一会儿。
　　陈沁沁感叹道好久没有这样和赵夏晗在街上闲逛了。
　　那时候天高云阔，少年意气，以为陪在身边的人永远不会走散，直到今天相见，才隐隐明白了世事无常。

　　两人走到路口，陈沁沁就要回去了，分别前，陈沁沁问赵夏晗：“关于那件事，你真的不和宁墨说吗？”
　　赵夏晗看着她，摇了摇头。
　　陈沁沁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转过头，不想让赵夏晗看见自己红了又红的眼睛，太丢脸了。

　　陈沁沁伸开双手，朝赵夏晗说：
　　“夏晗，抱一下。”
　　赵夏晗走向她，入怀是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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