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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白
车上,宁墨坐在后排,看着窗外的风景急掠而过。
颜若冰没有说目的地,她也没问,从家里出来后,两人就保持着这样一种安静的状态。
事实上这是两人间少见的平和时刻,以往相对时要么针锋相对,要么视若无睹,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一路上宁墨想了很多事情,却又什么都没想。
车窗开了一块缝隙,风泻进来,吹得她的头发飘扬。
在徐徐的凉风中,白色轿车来到一处居民小区外,颜若冰泊好车,捏着钥匙下来,宁墨跟在她身后,进入大门前扫了一眼。
小区位于临川东边,规模不大,里面的绿化做得不错。
颜若冰似乎熟悉路线,沿着蜿蜒的道路来到一栋楼下,接着走进去。
三楼,一扇门前,颜若冰按响了门铃。
宁墨心里有些许的惊讶,来临川三年,从不知道颜若冰来过这里,前两年颜若冰在这天做了什么,她全然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与那个男人有关。
所以现在也是吗?
尽管心里有疑问,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和颜若冰一起等在门外。
过了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普通的男人站在里面,见到颜若冰,略黑的脸上起了笑。
“颜姐来了啊,本来准备晚些时间给你打电话的,没想到你来这么早。”
颜若冰轻应了声“嗯”,迈步进去,男人看到她身后的宁墨,脸上浮现出疑惑:“这位是……”
颜若冰看也没看,漫不经心地回答:“一个小孩,路上捡来的。”
宁墨:“……”
男人有些惊讶,但性格纯朴,见颜若冰随口应答没有心思的样子,便没再问下去。他笑了笑,递过去一双拖鞋。
“这么小,是在念高中吧?”
“嗯,高二了。”宁墨说。
“那在哪个学校读啊?”男人继续问。
“临川一中。”
“一中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男人眼里露出赞许的目光,“好学校,成绩应该不错吧。”
“还可以。”宁墨回答。
进屋之后,宁墨看到客厅里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玩玩具,想来是男人的儿子,男人唤住他。
“姨姨来了,小俊打个招呼。”
叫小俊的男孩抬起头,拿着玩具飞机的手冲颜若冰扬了扬,“姨姨好。”
颜若冰应到,转过头来和男人寒暄,宁墨站在一边略显尴尬,男人看到了就让她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随意一些。
从颜若冰的口中,宁墨知道男人姓王,在附近的公司上班。但她还是不解,颜若冰为什么要来这里。
房子的女主人给颜若冰两个人接了水,宁墨端起杯子慢慢饮着,一边留意他们说的话。
“颜姐你先坐一会儿,等等就吃饭了。”男人道。
“好。”颜若冰回他。
期间小俊玩着飞机,单手握住机身在房间里转了两圈,一边跑着,一边模仿破空的声音,“呜呜,呜呜——”
小俊跑累了,一股脑扑在颜若冰膝上,额头上起了亮晶晶的一层细汗,“姨姨,你看这飞机酷不酷?”
颜若冰摸了摸他的头,“是很酷。”
小俊得到肯定的回答,笑弯了眼,接着去玩玩具,厨房里男人和妻子在准备饭菜,依稀闻得到香气,有种模糊而隽永的意味。
宁墨敛下眼眸,手指缓缓地摩挲着杯身,从进门后没说一句话。
“他叫王百帆,”颜若冰喝了一口水,忽然开口道。
宁墨没有接,但她知道颜若冰在说给自己听。
“他是纪逍以前资助过的一个高中生,出生在山区,家里条件十分不好,纪逍在网上看到了信息后一直资助他。大学毕业后,他就回到了临川工作。”
顿了顿,颜若冰补充道:“那时我也会给他寄点吃穿书籍之类的,他知道我与纪逍是恋人关系。”
说着,颜若冰轻笑起来,客厅的灯照下来很亮,落在她的身上却是一片冷寂,脸部勾勒的曲线半明半暗。
她垂了眼帘,清晨的白雾晕在她眼里,仿佛也变得雾气蒙蒙了起来。
“我爱的人,连他埋在哪里都不知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她轻声说。
纪逍死后,颜若冰没有可以吊唁的地方。
一年一度的,她会来王百帆这里与他一家人吃饭,王百帆是个知恩的人,向来敬重颜若冰。
他们不提那个人,只是在饭桌上多摆一双碗筷,凭空怀念,好似这般也足够了。
有时看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颜若冰除了高兴外,还会有些隐秘的羡慕。
若是当年颜峰没有阻挠她和纪逍的结合,若是纪逍没有在这一天去世,若是……
若是时光倒流,她会是一个平凡人家的妻子,爱人也很好,细心温柔,肯洗手做汤羹。
颜若冰的笑有些凄婉,也有些凉,她怔怔地看着茶几上透明的玻璃杯,似乎通过杯身望到了其他地方。
王百帆的妻子在饭厅喊道:“颜姐,饭都做好了,来吃吧,还有那个妹妹也是。”
“嗯。”颜若冰起身,理了理衣上的褶皱,没再看那玻璃杯一眼。
在一瞬间所有的凄伤怀念消失不见,她仍是平日里随性恣意无坚不摧的颜若冰,她踩着细高跟,一步一步迈着从容的步子,去了饭厅。
宁墨却是探出手触到了那只玻璃杯,颜若冰要的冷水,杯子也是一般的凉,如同一颗爱人的心失了热度。
片刻失神后,宁墨收回手,也跟了上去。
满桌子佳肴,王百帆的妻子端来最后一盆汤,解下围裙,挂在挂钩上,腼腆笑说:“做得不好吃,颜姐不要嫌弃啊。”
王百帆也招呼着,“吃吧,让你们久等了。”
饭桌上的碗筷多了一双,在上位。
今天宁墨在颜若冰身上见了从来没有见到的一面,卸下那些尖刺之后,也会像一个普通的女人般温和说话,闲聊家常。
吃过饭后,闲坐了一个下午,颜若冰便与王百帆告别。
王百帆说了一会儿,见颜若冰还是要走,留不得,于是把她和宁墨送到了楼下。
“颜姐下次要来的话,给我打电话就成。”
依然是朴实的笑。
颜若冰应了声,挥手作别,接着与宁墨一道去停车场取车。
尽管出了太阳,空气还是带点冷,阳光微黄,一缕薄纱般罩在整个城市上。
五六点的时候,天寒风干。
灰白天空笼盖下来,大大小小的光秃树杈和建筑刚硬的线条,更添一股荒凉萧条之感,风吹过街道沙沙地响,是树的低吟。
宁墨有时透过后视镜看颜若冰,镜子映出两张相似的脸,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开到半途,颜若冰在一个偏僻的公园附近停车,这里少有人来,她倚在车门上点燃一支烟,宁墨站在旁边看着她。
许是太寂寞了,她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听众便好。
烟头冒出若隐若现的小火星,左手垫在另一只手的肘底下,支撑着,颜若冰吐出一个好看的烟圈。
然后盯着指间的香烟,看它慢慢自燃,烟头上一缕缕青烟在漂浮,一段时间后,前面那部分成了灰烬。
颜若冰深深吸一口再吐出,顿时眼前迷惘一片。
“十八年前纪逍去世后,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我不敢去见他的父母,他是工人家庭出身,父母守旧,原本跟我谈恋爱,父母都反对。他还那么傻,说这辈子只娶我一个人。”
“我原本以为离开她,按照你外公的意思嫁给宁靖,他以后的日子会平安顺遂,可是……”
“我就困在这座城市里,纪念他。”
“等到他的父母去世,等我去世,等所有相关的人去世,再也没有人知道我和他相爱过。”
说到后面,颜若冰的声音很轻,宛若呢喃。“没有人。”
颜若冰又吸一口,红红的火星闪现,紧接着又归于平静,青烟袅袅,直到它彻底熄灭,才逐渐消散。
明艳的一张脸上没有神情,这些年来时过境迁,足够使很多人事换了模样,她日复一日地变老,地下的人却永远年轻。
书上有段话说:“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子上。聪明之人,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着污血扇子过完了一生。”
而颜若冰便守着那把污血扇子过了十八年。
颜若冰转过头,冷冷地瞥视宁墨,“一想到我死后,墓碑上还有你宁家的印记,真是令人作呕。”
日头早已陷进了厚厚的云层中,傍晚的冷风袭来。
在外面吹了长时间的风,宁墨的脸有一种冻麻了的感觉,而比起脸,心里的那种寒冷实际上要来得更为彻骨。
她听完颜若冰的话,一言不发,就那么站在路边,像一座沉默经年的雕塑。
颜若冰见状嗤笑一声:“木着脸干嘛,听到你的亲生母亲怀念从前的情人,觉得羞耻难堪了吗?”
宁墨低声说:“对不起。”
颜若冰的脸白了一瞬,刹那间又恢复了冷酷的样子,“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你只是不幸是我的女儿罢了。”
回到家已是晚上,这一晚颜若冰没有走,而是留宿在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闭着,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其实也有打开,宁墨站在门前默然想着,只是还不如一直紧闭。
次日早上宁墨做了两份早餐,放在饭桌上。
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后,她回到卧室看书做作业,一上午过去,房间里悄无声息。
中午,她走到饭桌旁边,定定地往桌面看了一眼,然后把凉透了的早餐连同碗筷,一齐扔进了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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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