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

　　1.
　　那个人又在澡堂里哭了。

　　他听着隔壁若有似无的呜咽抽泣，坏心眼地想着，说不定人家是在做什么爱做的事呢。

　　他揉着头发，绵密的洗发水泡沫从指缝里挤进来挤出去，突然觉得好笑起来，他便咧开嘴无声地嘿嘿笑了。

　　洗澡于他是季节性的事。冬天一到，他便不再是每天都要洗澡的讲究人士了，通常三天才光顾一次澡堂。

　　但他断定，这位常在他隔壁抒发情感的仁兄应当是两天洗一回澡、比他爱干净那么一点的。

　　他紧闭起眼，柔滑的泡沫顺着水从头流到脚底。他一般六七天才会碰到这位仁兄一次，可见他的确是两天洗一回澡的。

　　他总在心底对自己这些毫无根据的判断深信不疑，好像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便可以称王称霸、一言九鼎似的。

　　他关上淋浴，套上搓澡巾卖力地搓起身上的泥来。
　　抽泣声渐消，他听到隔间门打开又“咣”地合上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更加用力地在胳膊肘搓了两下，直到那里的皮肤火辣地疼起来才停止了这场蹂躏。

　　2.
　　闹钟早上六点会响，他会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快速而仓促地解决那个扰人清梦的讨厌东西，然后迅速地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缩回去。

　　十分钟后，他会勉力分开抽搐着粘在一起的上下眼皮，摸到枕边的黑框眼镜戴在脸上。从这一刻起，他便开始新的一天。

　　放水刷牙洗脸五分钟足够了，再匆匆忙忙层层叠叠地套上衣服。

　　有半个小时用来对付早饭，他大多数时候会在楼下早餐铺买两个油饼一杯豆浆拿到家里对着早报慢悠悠地品味。

　　偶尔他也会自己做点简单的东西应付某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幸运”的早晨。当然，那是非常偶尔的了。

　　3.
　　长宁区的地铁永远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衣料互相摩擦，这时候便没有了牌子货和地摊货的分别，它们被一视同仁地染上陌生人带来的烟酒味、香水味，或是腥荤的肉包子味。

　　他喜欢站在车厢门和座椅隔断之间形成的一个三角形的角落里，但那也不是常常能抢到的，显然除他之外的很多人也热爱这个极具安全感的黄金位置。

　　在小区附近的地铁站上车，向城东方向坐六站，再换乘坐上一站，到站得从一号口出来向西走五分钟，如果天气好，此刻他就能看到银行大门上的金属标志在稀薄的晨光下反射着光。

　　他会微笑着冲刚刚拉上卷帘门的大叔打招呼，喷出的热气迅速在空中结成一团模糊的水汽，这便是他一天里为数不多的能与旁人友好交流的时刻了。

　　他会面对各式各样的客人。他也始终挂着一抹笑容在嘴角，对着和善的大爷、难缠的大妈和吊儿郎当的小伙子。

　　笑容是服务业的灵魂，也是他薪酬水平的关键，他一直这么认为。

　　几乎称得上是一成不变的一天临近结束，在下班的人潮里挤上一个位置，他要去往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只属于他的犄角旮旯。

　　这间小小的屋子是他所有思绪堆放的地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完完全全属于他的空间。除了在法律上，它在其他任何情况下都是他的私人所有物。这样的想法会让他格外满足。

　　4.
　　……又该洗澡了。

　　他抓抓自己起油的头发，拎上洗澡篮下楼了。

　　小区门口就有一个大澡堂，挺方便，步行两分钟就能掀开厚重的门帘，让水汽氤上他的眼镜片，省了在逼仄的卫生间里弯着腰洗头的麻烦。

　　这次他在换衣间里就碰到了真情实感兄。

　　之所以还没听到哭声就这样笃定，完全是因为真情实感兄此时眼泪虽然还未落下，却也是在通红的眼眶里打着转了，他总算明白童话书里说人的眼睛像兔子一样是什么概念了。

　　这样转了个念头，不禁又觉得自己荒谬，真情实感兄如果是兔子也一定是一只变异的巨型兔。

　　他在这个澡堂里有一个钟爱的隔间，是这个按叵字排列的区域里最角落的那一个淋浴头。按例走进去，拉上薄薄一片的塑料门板，便又是只有他一个的小天地。

　　很快——大概不到一分钟——隔壁的门重重地拉上了，他慢条斯理地往身体上冲水，虽然不期待却也耐心地等待着这个固定节目的到来。

　　果然有细细的抽噎夹杂在水声里，听不大真切，但他知道那的确是存在的。

　　万没想到能与隔壁这位不走寻常路的男士说上话，然而确实是说上了，盖因这水和着泥做的人儿主动敲了他的门，向他借洗发水一用。他自然是不会吝啬这几毫升的便宜货。

　　借此两人便有了攀谈的机会，那人主动介绍自己道是姓姬，让他叫自己小姬。他略有些尴尬的牵出一个笑来权作回应。

　　未等他找出话题，小姬便滔滔不绝起来，一时说见他眼熟得很，想是之前在这澡堂里碰过数回了，一时又说自己近日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一个大男人有泪无处流，只能借着这两天一次的洗澡来抒发情感，说着就又抽噎起来。

　　得了，不用找什么话题了，他安下心来，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果真是两天一次，我料想着不会错的。

　　5.
　　再在这个雾气缭绕的澡堂里碰到小姬就显得十分平常了，他冲他点点头，掀开塑胶门帘找到自己常用的隔间。

　　很快，不过一两分钟，隔壁的门响了，他在心里点头：哦！又是那小鸡仔。

　　隔间门被人轻敲了几下，他打开，小姬冲他笑：大哥，这是你固定位啊？

　　他冷漠地点头，关上了门。

　　小姬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他似乎完全不为他的冷漠所阻，依旧自顾自地向他诉说自己失恋的悲惨故事，他一时竟听不出他的声气里究竟是带着笑还是夹着哭。

　　小姬仍然向他借用洗发水，并赞其香味很好。他在水流下牵起嘴角，无边无际地联想到自己将批发价的大瓶洗发水转卖给小姬，最终以此生财的场面。

　　等到小姬已经忘却自己为其流泪的旧爱，转而诉说自己与新欢的爱情故事时，他都还没把这个发财计划付诸行动。

　　小姬笑称二人是“澡友”，他在心底默认了这个说法，并将其释义为：洗澡时总会碰见的陌生人。

　　偶尔，极偶尔地，他也会说一两句自己的生活。小姬对此非常感慨，说自己就像一个采珠人，费尽力气才把眼前的蚌劈开了一道口子，然后这个蚌精又能迅速地合上自己的两片壳。

　　他对这个说法难得地感到赞同，对着墙壁点头笑了。

　　6.
　　第二年深秋，他再次来到澡堂，老板笑着说好久不见，他才晃过神，意识到自己确实有半年多未到这里报道了。

　　没几天果然又遇到小姬，小姬仍然热情，带着年轻的生气。他有些羡慕，心想自己也不过比他大三四岁而已。

　　7.
　　他在银行快六年了，汇款操作再熟练不过，只是移动支付兴起后，来汇款的人少了不少。

　　他向母亲提过，可以使用手机转账，母亲大惊失色，他便还是在银行办理汇款。

　　隔了一段时间，他接到母亲电话，说已经收到钱，又说从前寄的都还帮他存着，留着买房娶媳妇用，话到这里，当然也免不了问他最近有没有合适的对象，他干巴巴地答没有，她便也不多说了。

　　两个人都沉默，他先熬不住，问叔叔和妹妹近来怎么样，母亲答很好。便又沉默。一通电话最后还是没滋没味的结束了。

　　8.
　　年二十九凌晨，他提着一个手提箱随着人潮出了火车站，叔叔在站口的马路边抽烟，见到他笑了一笑，要替他拿箱子，他忙说不用了。

　　在摩托车后座上吹着风，他才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是离开了那个庞大的钢铁森林。

　　年三十晚上，屋子里的四个人一块看春晚，母亲抱着妹妹，叔叔在一旁给妹妹剥瓜子仁。

　　他看了眼，把视线转回到电视上，耳边突然响起小姬问他的话：“你老家不是这儿的吧，过年得回家哦？”他在心里回答：“是啊，得回家。”

　　9.
　　在小镇的几天，他并没有摆脱重复。重复着笑脸，重复着回答，重复着吃喝。这种重复却并不因为一年才有一次而显得格外珍贵。

　　初四，一家人都去车站送他，母亲埋怨似的说：“你们单位也真是的，这么早就上班，小年夜都不能在家过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实在也是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脸上的表情便又不尴不尬地消失了。

　　10.
　　直到坐上通往长宁区的地铁，他才松了口气。

　　地铁发出轰隆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随着这巨大的轰鸣而极速跳动着，魂魄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初七早晨，另一个他更为熟悉的重复开始了。他仍然是和善又冷漠、自矜又平凡的一个。

　　也仍然隔几天就要站在同样的位置听小姬讲废话。是废话，诚然可贵，也确乎没有意义。

　　有几次他一边听着一边胡乱地想：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镜头应该从头顶上高高地俯视两个隔间，看着他们溅起水花的头颅，再将不同日子、不同时点的片段拼接到一起，配上一段煽情或是激烈的音乐，也许会有不错的效果。

　　11.
　　好像没过去多久，春天就快来了。他厌烦这个季节，没有小学课本上说的温暖，热的不明确，冷的不彻底。他有些迫切地想要飞到最南方或是最北方去，要么被热得哈气，要么被冻得哈气。

　　转而他又笑自己，每年的此时好像都要幻想一遍，自己是如何躺在海边晒日光，又是如何把一颗雪球狠狠砸到一棵树或是一根水泥柱子上。身边的男男女女走来又走过，他就像一尊不为任何人和事所动的雕像，会动的那种，那还是比作机器人好了，他就像一个不为任何人和事所动的机器人，沉浸在自己的快乐和享受里。他总是这样的。

　　他总是这样的。

　　12.
　　人事主管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回复他递上的申请：按手续办吧，话毕象征性地关心了一下原因。

　　他笑说：想出去旅游，工作这么久还没歇过，打算多玩一段时间。

　　主管点点头表示理解。

　　下午他听到主管同别人议论，说他拿着富人的派头，搞什么长期度假这一套，回来了还要再找工作，又不是什么家族企业继承人，年轻人，就是不沉稳。

　　他在角落里轻轻笑，觉得自己好歹在别人口中年轻了一回。

　　离职手续办的很快，没什么人对他的离开表示出特别的情绪——大家都很忙。

　　13.
　　他在家里——准确地说是即将退租的出租屋——呆了十五天，没干什么特别的事，不再听闹钟的声音起身下楼买早点，饿了会点外卖，不分时间，有时候是下午三点，有时候是晚上十一点。

　　最后一天他在小阳台上坐着，没搬椅子，就坐在瓷砖地上。视角不太好，只能透过横七竖八的窗框看到被分割的天空。没什么星星，月亮也看不见。

　　他觉得无趣极了。

　　14.
　　小姬，你好。

　　非常冒昧地给你写下这封信，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我实在想不到还可以给谁写。如果你没有兴趣读下去，可以随便处理掉它，我只是恰好在此时此刻想通过这种方式说点什么。

　　你也许会觉得每次你跟我讲述你的故事时我并没有认真听，我也几乎没有给过你什么回应。但我确实认真听了。你不会知道你的身上、你的话里透露出的生机对我来说是多么渴慕却又遥远的东西。

　　我时常反思自己为什么不能同你一样，做一个享受着生活、恣意地表达一切的人，但我果然还是没办法。

　　我有时候会感到非常困惑，我好像走在一条圆环状的路上，走到底，又再次看到一样的风景。或许今天那块白色的石头下的蚂蚁搬家了，又或许明天那棵树上的一片叶子轻轻地落进土里。但我看不见，它们于我而言就是不变的。

　　我幻想过自己是某个UFO遗落在地球的物种，像极了人类，又的的确确不是人类，我必须埋伏在人群中，耐心地等待我的同族接我回家。也有可能我是一个从事非法实验的组织制造出的变异人，并且是失败了的那一种，不然他们该早就找到我，抓了我回去的。

　　写到这里，我的手腕开始发酸，就不再写了。

　　以后应该没机会再见了，祝你一切都好。

　　一个怪人
　　2017.12.10

　　15.
　　“哎，先生，来了啊，正好这有个东西是给你的。”华清池的老板从柜台里摸出一个信封来递给了姬韶，“就是那个中等个子、瘦瘦的、戴着眼镜的男的，应该是你熟人吧。”

　　姬韶接过来，随手撕开了封口，里面是一封信，只有一页纸。他站在柜台边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看完有些茫然地又多看了几眼。他问老板：“他说了什么吗？”

　　老板答没有，只是请他将信封转交给他，并描述了一番他的外貌特征以便老板能准确地转交。老板笑说：“其实你们这些经常来的啊，我都能记个七七八八，他一说个大概我就明白了。”

　　姬韶对老板点点头，也笑了：“他确实是个怪人，写的东西我没几个字能看明白的，也不知道干嘛要写给我。”说罢将信纸连同信封揉成个团，一个投篮动作扔进了几米外的垃圾桶。

　　老板下意识地看了眼垃圾桶，露出一角的信纸上有几颗蓝色的星星，特殊的材质在灯光下反着光。

　　16.
　　姬韶漫不经心地打开自己惯常用的隔间，发现置物架上放着什么。走近了看，是一瓶新的洗发水，他从去年冬天用到今年冬天的那一款。

　　他打开，嗯，香味果然很不错啊，于是一边在头上揉搓出泡沫，一边冲着隔壁隔间的陌生人说道：“哎，大哥，你也住这附近啊？你知道……”

　　end.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