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不可平

　　卫偃动也不动。
　　他似乎感觉不到自己喉咙上正抵着一片吹毛立断的薄刃，也可能是根本不在乎。

　　“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他话说得很慢，脸上没有表情，下颌线却被咬紧，露出少见的浓重的凌厉。
　　浓黑的眼瞳中，杀意如夜雾般聚集。

　　司漓唇角的笑意放下。

　　对于接触过卫偃的江湖人来说，他向来都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不论敌手如何凶悍、形势如何险峻，从未有人见过他失措的样子。仿佛他生来就如一块寒冰，捂不暖、烧不化……看不透。

　　而此刻的卫偃，如同被掐住了逆鳞的龙，漠然的面具被扯破，露出平静水面下狰狞翻滚着的熔岩来。

　　“我光知道卫山主近几年来，极力寻找漱瀣剑的下落，但我不知道只是提起这剑的名字，就能让山主如此失态……倒是让我更想见识，这柄剑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司漓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面上虽仍是一派懒散，握着薄刃的手腕却紧绷起来。

　　“没有过人之处，”卫偃一字一句开口，“但它属于潼涼山。”也属于那个人。
　　“我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它。”
　　他的手掌贴着剑鞘，鞘上镶嵌的红玉凹凸不平地刮擦他的手心。拇指压在露出一寸的剑身上，缓缓摩挲着剑身上雕刻着的剑名。

　　——餐霞。
　　与漱瀣相配，生死一对的餐霞。

　　五年前潼涼山大难，卫偃父母遇难、潼涼山门被烧、弟子死伤无数，漱瀣剑也无故失踪。
　　直到一年之后，在临洮窦家灭门的现场，传出了有人曾见过此剑的消息。自那之后，卫偃便一直在寻找此剑。

　　司漓同他对视良久。
　　她看进他那双如永夜般漆黑、也如永夜般寂寥的眼瞳，心里出现一阵怪异的错觉。
　　就像一株开在旧年里的山桃，在每一道似曾相识的春光中开放，却转眼又浸没在模糊而破碎的记忆里，无迹可寻。

　　“看来我是开错了玩笑。”司漓收起薄刃，轻而易举地化解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是我唐突了。”

　　卫偃又看了司漓良久，眼瞳里的冷意才逐渐褪下。
　　“我从不与人玩笑。”他重复了一遍昨夜说过的话，抵住司漓脖颈的手臂缓缓放下。

　　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司漓身上只着了一层薄纱小衫。她方才正洗漱，脱了外衫，只留下一件小衣、外边披着一层薄纱衣。那薄纱几近透明，肩背和手臂的皮肤透过纱衣几乎一览无余。
　　他瞥见司漓雪白的右肩上，横亘着一道蜈蚣般狰狞的粗大疤痕。

　　卫偃立即转过了眼。他背过身去，抓起身侧桌子上司漓脱下的水青衫子递到身后。
　　“穿上。”他下意识地蹙眉，“成何体统。”

　　他听见身后的人轻笑了一声。
　　“体统二字，没人教我。”司漓散漫地接过衣裳，“卫山主何时得了空，可以教教我。”

　　身上的衣裳才穿了一半，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道人声。
　　“卫师兄，卫师兄！我是纪十九，我来给小满师弟把脉了，他现在是该醒了吧，我这就进去了。”
　　谁也没反应过来，房门“吱唷”一声，猝不及防地被推开。

　　一个身着青衫的瘦高男子磕磕绊绊地走进屋来。他脑袋上的发髻似乎许多日子没梳过，松散歪斜地塌在脑后，胁下夹着一个巨大的药箱子，紧卡着他的肋骨，显得他越发瘦弱。
　　脸倒是周正白净，就是微眯着的眼睛和青黑的眼圈透露出浓重的疲倦，好似永远都没睡饱似的。

　　纪十九踏进了门槛，刚要说话，一抬头却瞧见面前站了个衣衫半敞的年轻女子。
　　白生生的脖颈，嫩豆腐似的猛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嗬”地惊叫一声，接着便感觉一阵凶猛的热流从脚趾头到耳朵尖给他浇了个底儿掉。他瘦削的脸红得通通透透，愣在原地片刻之后，又跌跌撞撞地想要往后退。
　　“对不起对不起！我走错门了！”

　　刚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便绊住了门槛。
　　纪十九的惊叫还在嗓子眼里没发出来，接着便感觉到自己被人稳稳托住。

　　那块嫩豆腐在眼前放大了。
　　纪十九那双睁不开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冷白皮肤紧裹着锋利的颈线，凹陷的锁骨窝里仿佛盛了一汪盈盈的清水。
　　他胸腔里一口气没上来，感觉自己的胃肠深处生出了一个钩子，几乎要将他的腑脏全都拽出来。

　　“小心。”司漓将他扶起，目光在他红得出血的脸和无处安放的眼瞳上转了转。
　　“啊……哦。”纪十九赶忙低下了头，站直了身子。可是眼皮子却不自觉地跳了起来，手手脚脚似乎都放不对位置，“我……对、对不起……我走错了，我、我……”

　　“纪先生。”卫偃从屋里走出，淡淡看了司漓一眼，示意她整理好衣裳。
　　“啊？”纪十九这时才发现卫偃的存在，“我、我没走错？那……”他瞥了一眼身侧正慢条斯理系着衣带的司漓，在她发现之前又迅速移开眼神，憋着通红的脸艰难开口，“这、这位娘子……这位娘子是……”

　　卫偃张了张嘴，还没想要该说什么时，身侧的司漓已开了口。
　　“纪先生好，我是卫偃的师妹，我叫……司漓。”

　　*

　　直到坐到了窦爻的榻前，纪十九脸上的热度才稍稍褪了些。
　　手扣上脉搏，方才还莽撞失措的男子便瞬间换了一个人，眼神认真起来。

　　“卫师兄昨日是给小满师弟运功疗了伤？我今日把脉，觉得小满师弟经脉通透，同昨日相比情形好了不少。”未免横生枝节，卫偃将窦爻带进孙家堡时，便谎称窦爻是自己的小师弟，化名窦小满入了府。
　　“是我给他服了药，”坐在桌旁的司漓接话，“伤他的兵器上淬了毒，昨夜我给他吃了解药，又运功为他化开了药性。”

　　“他曾中毒？”纪十九惊讶得几乎站起来，他看向司漓，可对上对方的泛着懒意的眼神后，又像被烫着了似的迅速挪开视线，“我……我是说……是……我昨日……没瞧出来他……”声音不由自主地磕巴起来。
　　“那毒在江湖中少见，”司漓给自己倒了杯茶，道，“能降低受伤人的痛苦，却也会迅速蔓延到全身，让人四肢逐渐麻痹，在短短几日内暴亡，寻常大夫或仵作都瞧不出端倪来。”

　　纪十九思忖片刻：“是醉仙桃吗？”
　　司漓点了点头：“是醉仙桃与火麻子。我给他服了九香行夜丸，九香虫和夜合欢为引，以毒攻毒，将他体内的醉仙桃毒一次全勾出来，所以他才会一直昏睡不醒。”轻微的醉仙桃于医理上，能缓解疼痛、使病人入睡。
　　“娘子你也懂医术吗？”纪十九眼睛放了光，脱口而出。看向司漓时，眼神下意识地又闪烁了一瞬，却不似之前连看也不敢看了。
　　司漓饮下手边的冷茶：“久病成医罢了。”

　　这时，卫偃忽地开口：“所以你昨夜说，给他吃的是毒药……不是假话。”
　　司漓似笑非笑地看他：“我从不说假话。”

　　等到纪十九又给窦小满施了针，将他体内未清的余毒引出之后，晨光已经跃上了树梢，破开了初春的寒意与湿气。
　　“小满师弟应当今夜就会醒来，断臂处的伤口也逐渐开始愈合，等今天我师父回府之后，再让他过来瞧瞧。”纪十九站起身，颇不自然地朝着司漓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我也同我师父一道过来，”他咽了咽唾沫，“若是……若是师妹得闲，我……我也想同师妹探讨探讨……醉仙桃的医理。”声音越来越小。
　　“好啊。”

　　卫偃浅浅地看了一眼纪十九。

　　而纪十九颇羞涩地一笑。
　　“对了，还没请问师妹，在潼涼山排行多少？”他得了鼓励似的，连说话都利索了些，“我少出江湖，不大清楚这些。”
　　卫偃听到他的问话，刚想替司漓接话，后者却已开了口。

　　“十三，”司漓随口说出脑子里下意识出现的数字，“我排行十三。”
　　卫偃顿住。

　　一股酸涩毫无防备地从胸腔里蔓延开。

　　脑子里一个许久未曾听过的声音蓦然出现。
　　【“十三，我排行十三，是阿偃嫡亲的十三师妹，他从小最喜欢我，我也最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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