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不可平

　　当这井中亮了起来，两人的动作也一览无遗。
　　男子瞧见自己的手臂正压着对方的胸骨。
　　女子衣衫薄，又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此时衣襟也乱了，露出纤细的锁骨和雪白修长的颈项。

　　而他的手，正好压在她肩胛处衣衫破裂的口子上。半片浅翠衫子挂在手肘处，玉白的皓臂裸露在外。
　　手心触到滑腻温软的皮肤，白衣男子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转动手腕，换成了手背挨着司漓。

　　司漓注意到他的动作。
　　——倒是正派人。

　　见司漓没回答，男子又重复一遍。
　　“你为什么会潼涼山的分花手？”

　　“分花手如何？不过是潼涼山的入门功夫。”
　　司漓扬了扬下颌，像是习惯了俯视别人。她的手被男子抓着，整个人也被他压在井壁上，可身体却放松，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自觉。
　　“若你得闲，我还能往你身上使百家门派的绝技不带重样。”

　　“好大的口气，”男子视线对上她，语气中的冷意淡了些，“那个杀了梁家三十六口的焦沥，是你的人？”
　　“不是。”这回司漓否认得快，紧接着又添了一句，“不过马上就会死在我手上。”
　　说后半句的时候，她半垂的眼帘中闪过一股冷戾，就像是犯懒的狮子忽然露了爪，杀气泄了一瞬。

　　“你同他有仇？”
　　“没有，”司漓掀起眼皮看他，那双琥珀色的三白眼离近看，显得越发的淡。
　　“人和畜生能有仇么？”她道。

　　“你……”
　　男子还没来得及说完下一句话，忽然，一道黑影便自洞口闪过。
　　那影子只在井口停了一瞬，却也叫司漓立即认出了那枯树枝老竹竿似的瘦高身形。

　　“焦沥！”

　　司漓轻喝一声，眼中的懒意瞬间消失。紧接着，男子只感觉到一道凛冽的内劲朝自己狠狠一撞，攥住女子手腕的虎口一痛——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女子已跃出了井口。
　　男子没有防备，被撞得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
　　他意识到，女子并未用尽全力，方才受制或许全是有意示弱。

　　“……得闲再同你过招，捕快大人。”春风吹来一道散漫的声音。
　　男子抬头瞧了瞧空无一人的井口。

　　他隽秀的眉眼压了压，眼下落下一片阴影。
　　这女子是谁？

　　为什么……他觉得这么熟悉？

　　正要离开之时，他的目光被地上一道浅翠色吸引。
　　他拾起地上的物事，缠在指间，摩挲片刻。

　　是一条料子细软的衣带，边缘绣着几片柳叶，与女子身上的衫子呼应。
　　还带着淡淡的冷香。

　　*

　　夜枭凄凄，长林风响。
　　霜风浸着寒露，刀子似的刮在皮肤上，激起一阵令人抖擞的疼。

　　焦沥疯了似的在林中狂奔。
　　脚下的草地染了夜露，湿滑得厉害，每跑一步都要用上寻常好几倍的气力。他身上的袍子已经被汗水沁湿，越发显得沉重；内力几乎耗尽，双腿也由于长时间的奔跑酸痛不已。
　　可他知道，不能停下。

　　身后的人还在追，树叶还在动。
　　他每向前跑一步，身后的草叶便传来一声窸窣。

　　那人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焦沥身后，甚至还维持着相同的距离——恰好能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让他离不开自己的视线。
　　而焦沥不敢停。他明知道自己跑不掉，可这不远不近的声响，又给他留了一丝生还的缝隙，让他难以思考，只能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点飘渺的希望奔去。

　　就像是捉到了耗子的狸猫，在入口之前，总要翻来覆去的耍弄一番。
　　可狸猫总有玩腻的时候，耗子也总会没了力气挣扎。

　　终于，焦沥脚下踩上了一块光秃秃的石头。
　　咚地一声巨响，他摔在干涸的河滩上，脸撞上了砂砾石块，汩汩的鲜血从眼前流下。
　　焦沥挣扎着要爬起来，可身体却不再听使唤。长时间的狂奔早就用尽了他的气力。

　　身后紧跟了半宿的声音停下。
　　一双窄细的短靴出现在眼前。

　　使了多年的银弦勒上了焦沥的喉咙，那人冷冰冰的嗓音从他身前传来。
　　“还跑吗？”

　　焦沥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猛烈颤抖起来。
　　“门……门主，”他双手发着抖，抓住脖子上渐渐收紧的银弦，“求……求您……”

　　“求我什么？”司漓轻声问他。
　　“求门主……饶我一命……求您念在、念在我替门里干了不少活的份上……饶、饶我一命，”殷红的血液流了满脸，他使劲仰起头避开银弦，粗喘着气看向眼前面无表情的女子，“焦沥、咳咳、焦沥发誓……以后一定、一定离得远远的……再不踏足中原……绝不会再出现在门主面前……”

　　司漓手上的银弦逐渐拉紧：“可是你的话似乎不怎么算数。”
　　她瞧着焦沥的脑袋越仰越高，他拉住银弦的双手指节已经勒出了口子，却无动于衷。

　　“你当初也是这么跪在我面前求我饶你，可转过头去你做了什么？”司漓逼近他，半张脸隐在黑暗中，“你可知道，我那天早上进门的时候，肖肖还没死透？”
　　她的语调越来越平静，手上的银弦却持续收紧，勒得焦沥脸色涨红翻起白眼，两手的血大片大片地落到地上，将身下的砂砾沁透。
　　“她手脚落在地上，流尽了血，青白的筋泛着黑，地砖上还冒着热气，”司漓的声音又轻又缓，“我走进内室，她□□着躺在那里，身上被你折磨得没有一块好皮；脖子匆忙割断了一半，得死死抵着床柱子才勉强没死，见着我的时候，还在喘气。”

　　脑海中的场景越清晰，司漓的脑子也越清明。
　　肖肖是她收在身边教养的女童。她仿佛又一次听见肖肖叫她门主的清脆声音，也又一次见到那双灵动的眼眸渐渐变得灰败。

　　“昨日梁府的姑娘是不是也是这样死的？”司漓用力一扯，将焦沥整个身体一把翻了过来。他的右手的手掌骤一受力，几乎要被割断。焦沥惨叫一声，蜷在河滩上。
　　司漓走到他身前，俯视他：“我昨晚上去府衙看过了，梁家的小姑娘皮下都伤得渗出了黑血——你是为了那姑娘才在这待了大半个月？”她冷笑着，一脚狠狠踩上焦沥的下半身，讽道，“你这二两肉，倒是够耽误事的。”

　　说到这，她反手便撕开了焦沥的裤子，一手迅速从自己腰间摸出了一柄蝉翼般的薄刃。
　　焦沥见状，忍住双手的疼痛挣扎起来：“门主！门主！求您……饶了我！”

　　“饶了你？”司漓干笑一声，“当初你临场弃了饮风阁的单子，害得门人因你受伤……我没饶你？”
　　“你偷偷闯进盐帮，把王磐的独女祸害死，惹得他上门与我拼命、盐帮断了我阎门的单子……我没饶你？”

　　“你呢？你又是怎么回报我的？”司漓脚尖无情地碾过焦沥的下腹，“肖肖才十三岁，”她忍耐着心中汹涌的暴戾情绪，“她才十三岁。”
　　“狗改不了吃屎——我只后悔当初割的是你的耳朵，而不是脑袋。”
　　她猛然扯紧了手上的银弦——嚓地一声，银弦空了一块，半个手掌落到了砂砾上。

　　焦沥的惨叫声划破夜空，惊起了林中的飞鸟。
　　鲜血从断掌处往上喷涌而出。

　　“啊——”焦沥身上被血浸湿，在沙地上猛烈挣扎，“——救命！救命！”
　　“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司漓狠狠踩着他，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当场便要继续收紧银弦。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焦沥知道，下一个落地的会是他的脑袋。

　　“——我同你、同你交换！”他忽然高呼出声，一双浑浊的眼珠子泛红，惨烈而畏惧地看着司漓。
　　“我没什么要与你换。”银弦割上他剩余的左手和脖颈。

　　“司漓！”他嘶喊出她的名字，“窦家、窦家的孩子……没死！”
　　动作停下。
　　焦沥感觉到银弦停止收紧，嘴上的话立即跟上：“梁家接回来的那个窦爻，我没来得及杀他，天就亮了，”他劫后余生似的喘着气，瑟缩着的眼神中暗暗闪过算计考量，“你这么巧来到达州，不就是为了他么？”
　　司漓弯下腰，歪了歪头同他对视，轻飘飘地开口：“所以呢？”

　　“你要是杀了我……”焦沥挪着身子往后退了退，越发认定自己把握到了司漓的弱点，“……你就、就永远别想找到他！”
　　司漓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勾了勾唇。接着，她手腕一动，毫无预兆地展开手中薄刃。

　　吹毛立断的锋刃割过软肉，一滩血肉黏黏搭搭地落到地上。
　　“你见我同谁谈过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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