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从山火中走来

　　而卢定巍的父亲，也便担心罗燊会成为下一个倪程。
　　从破梦计划中受益的卢父并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尤其是在遇到罗燊这样一个孩子之后，他对其感到悲悯，也是发自内心想要帮助他。
　　在破梦计划被废除后的第五年，他利用职务之便，使用已经被弃用的破梦机自作主张对罗燊进行了破梦，也因此被免职。
　　即使罗燊至今尚且未有什么特别的改观，但他确实是比起儿时要开朗了许多，在卢父眼中，他的实验并没有失败；尽管罗燊当初的破梦反射实属让他吓了一跳，他也坚持希望是向好的。

　　所谓的破梦反射，即是在破梦之后的无意识行为，也便是服从图腾的条件后用以表达诚意的交换行为。
　　这些反射与图腾的性格有关，也便是与他们潜意识的性格有关，直到反射完成，他们才能回想起他们这些无意识的作为其实与梦境相关。
　　罗燊当初走上天台意图轻生，实际上便是他的破梦反射行为。
　　而卢定巍或知情或不知情，都不可避免地会去阻止他；无论是出于对父亲擅自行为的赎罪，还是出于一个朋友的奋不顾身，他会代替罗燊坠下天台，也许是早就在命运中写好的，注定的事情。
　　他为自己父亲的作为感到羞耻，又愧对罗燊。但他想留在他身边，并不只是因为他担心他会出事。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朋友。
　　他没有责怪罗燊的资格。即便罗燊始终无法理解，一个险些被自己杀死的人，怎么还会不知死活地留在他身边。

　　“多大了？还跟爸爸斗嘴。”
　　卢母慢慢走到卢定巍身边，手搭上他的肩膀。
　　“妈，你说我爸他会后悔吗？”
　　“如果你说的是给罗燊破梦这件事……我觉得他不会后悔。”卢母向前把窗帘全部拉开。
　　那又有什么意义，阳光依旧照不到房间里来，四处弥漫着陈旧的潮湿气息。
　　“他确实固执己见了一些，但破梦计划对他而言意义非凡，毕竟若没有破梦，他也不会拥有现在的生活，不会遇见我，也不会拥有你。”
　　“你爸爸很爱你，所以看到你的朋友经受着那样的挣扎，他也会心疼。”
　　“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助罗燊。”
　　卢定巍摇了摇头，并不赞同。
　　“单纯？帮助？他经过罗燊的同意了吗？罗燊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十年前的那场梦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他究竟会变回一个所谓的正常人，还是成为下一个倪程，根本没有人知道结果。”
　　“但他……一切还好，不是吗？”
　　卢定巍回头望向他的母亲，“那是因为我还在他身边。”

　　他的母亲眨了眨眼，似懂非懂，脸上洋溢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天真和单纯。
　　有时候卢定巍觉得，他才是这个家里最成熟的人。一个爱做梦的母亲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孩童，而他的父亲，一个所谓变回正常人的前情感缺失者，即便他找回了他的喜怒哀乐，也能够对生活产生兴趣，拥有了自己喜爱而愿意为之奋斗的东西，但卢定巍并不觉得他是真正能够理解他人的情感的。
　　他不知道曾经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但他始终认为他的父亲只是在按照随着时间积累被社会教予他的价值观所认为正确的事情，从而被摆脱了被认为有害的嫌疑。
　　说到底，卢定巍根本不相信什么破梦计划。

　　什么才是一个正常人，因为先天的情绪缺乏而轻易被社会列为潜在危险分子，从而就擅作主张将这样的人格从世界上清除，那些人就做得很对吗？
　　但是他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毕竟作为特工调查着那些拥有无立场型情绪的人员，也便是在重复对这些人的偏见。
　　即便他们无害的概率再小也总会发生，就这样将它们一网打尽，难道不是太残酷了吗？他们本不该对这些人拥有这样的误解。
　　但同样他也清楚，纵火案那样的事情本不该发生，万千个被他成功阻止的恶性事件也不应发生。
　　他痛恨着世界上的恶人，唾弃着邪恶，却也怜悯着这些漂泊的灵魂。
　　邪恶不应该存在，而破梦计划也不应该存在。
　　无论是怎样的性格，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而不是就这样被他人定义是否应该存在于世上。
　　这是物竞天择的世界，而不是该被权力选择的世界。
　　但他没办法改变什么，因为他也早已深陷这场残酷的丛林法则。
　　他只能再努力多救出一些人。

　　卢定巍尤其为罗燊抱不平，因为现在的罗燊纵然不再孤僻，也开始走入人群，被人喜爱着，受人欢迎和爱戴，但他却看不到他曾有的光了。
　　过去的罗燊虽然害羞内敛，抵触与他人交往，还有些讨厌他的存在，但他是有灵性的，即使他在他身旁一句话不讲，只是安静地看着鸟儿筑巢或者蚂蚁搬家，他也能听到他血脉中喷张的渴望。
　　那时候的他还是有生命的。
　　罗燊想要的从来不多，他不想生来便作为振兴家族产业的工具，他只是想要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家，只是家人一双珍重的眼光，他不想承受太大的期望，他只是再简单不过地想被理解、被包容。
　　现在他有了足够的关注，看似也是光辉靓丽，但他的内心究竟有多孤独呢，也许没有人清楚。
　　卢定巍能够察觉到久别重逢后罗燊身上的不同，但他说不上来，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本不应该存在，而他更清楚的是他的这份变化并不是来源于成长的蜕变，而是确确实实因由破梦而存在。
　　破梦的介入在本应分明的爱恨之间蒙上了一层擦不净的水雾，也迷蒙了罗燊的真实想法。
　　他能够轻易看懂任何人的想法，在杂乱的数据迷宫中一眼看出惟一的通路，却无法被别人读懂半分。
　　他始终微笑着，将笑容镌刻在脸上，却依旧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包容真正的他。
　　而他真正的样子，那些他自己都快忘记的脆弱与敏感，兴许都被他藏在那触不到的梦里了。
　　破梦机对罗燊做了什么，卢定巍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真正的罗燊兴许真的已经死了，即使他替他坠下了楼，也没能阻止这一切。

　　“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当时死了，罗燊、你们……会怎么样？”
　　当卢定巍问出这样的话时，他确实有点后悔。
　　这残酷的问题，被他母亲听到，兴许还会在他面前哭鼻子。
　　但所幸并没有，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也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纠结于那些没有发生的事情呢？现在罗燊很好、你也很好……你救了他，也福大命大死里逃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但卢定巍却摇摇头。
　　“他现在活着不是我的功劳，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失控，我一定会觉得那是我的错。”
　　“更何况……如果那天的事，再度发生呢？”他抬眼望向那眼神中甚至有些不谙世事的母亲，“无论我是否还会再被他推下天台，可以肯定的是，我还是会去阻止他。”
　　他在母亲忧愁的注视中慢慢闭上眼。
　　“如果他真的能够变好就好了……如果有什么……能够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就好了。”
　　“可惜破梦是不可逆的。”卢定巍无奈笑笑，“命运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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