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孤寂

　　最近的一年里，我突然有了很多独居的机会。比如去年暑假，我一个人住在校医院的一间公寓里，而周围几栋楼里的房子都空着。我通常过了下午五点之后就不再出门，因为一到晚上，除了楼梯口时明时灭的声控灯之外，就再也见不到别的亮光了。不远处一座几十米高的烟囱在我的窗户里把天空劈成两半。有个身中鬼片剧毒的朋友偶尔会来看我，但绝不敢在晚上留宿。她扯着我的头发说，你竟然敢住在这种地方，我怎么知道你到了晚上会不会变成鬼？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变成鬼，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没有在那里见过鬼。晚上我常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如果刚刚下过雨，就可以看到树叶上的水珠反射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如果是晴天，看看地上树叶的影子也不错。暑假里连园丁都休息了，花坛里的野草长得有半个人高。有风吹过，所有的植物都沙沙乱响。有薄云流过这株半个月亮。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但就是没有任何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出现。这使我绝望于鬼魂的存在。
　　那时候我正在准备考研，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白天读英语晚上背政治，剩下来的时间用来自言自语——那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充当听众的东西，甚至连一个毛绒公仔都没有；我还算勤快，所以也没有暗自流泪的毛巾、冷得发了霉的衬衫、自暴自弃的肥皂或哭泣的房子需要我给它们温暖或安慰。人对自己其实没有太多的话好说的，我于是开始假设在我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上帝也好撒旦也好吸血鬼也好狼人也好山贼也好海盗也好死掉的老妈也好，总之我可以对他们说话。如果那时真的有个怨灵什么的来找我，我想我一定会很开心的。看得到的总比看不到的好啊。后来我在木心的一篇文章里读到这么一句话：“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我立刻去照镜子，看看自己有多无耻。
　　搬回宿舍以后，朋友看一些没那么变态的片子的时候也会叫我一起。那次是《异度空间》。第一次看还是上高中的时候呢！再看只因为贪恋张国荣那漂亮的脸。以前我是不明白为什么罗本良和章昕会见鬼的。好吧，电影里的解释是那些都是他们脑子里的幻想，但一个人好好地怎么会幻想鬼魂呢？这次我还是懒得去想这个问题。但是看到中间，比如章昕在电脑屏幕上一遍一遍地打出“救我”时，我都起了剧烈的生理反应：哭得一塌糊涂。
　　朋友很郁闷。喂，我知道这片子不够吓人，但是你也用不着这样讽刺人家吧？
　　其实我根本就忽略掉了那些“鬼魂”，因为我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了。见鬼的都是孤独而内静的人。章昕。罗本良。不信你去问问，猪笼城寨里绝不会有人见过鬼。章昕和罗本良其实很相像。家人？离婚，移民，都不在身边。朋友？没有或很少。章昕的几次恋爱只留下手腕上的伤疤，她为别人而去死。罗本良呢？有人为了他去死。就连他们各自的家，都是一样的阴暗色调。还记得包租公第一次带章昕上去看房子的那个镜头吗？她的房子朝东南，外面的阳光好美。是他们自己把日子过得这么黑暗的。所以，所有的“鬼魂”来自他们的幻想，而幻想的源头却是对孤独的恐惧：宁可想象身边有鬼，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处在绝对的孤独之中。我和罗本良章昕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幻想的那些人，从未真正出现在眼前。
　　终于放到最后的镜头（不好意思我又哭了），罗本良和章昕终于走出黑夜，在天台相拥等待黎明。我说，这才不是什么鬼片，这是拍给孤独的人看的励志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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