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他爹的白月光我不当了

作者:太紫重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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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拥抱


      夏晴时节,北境的夜幕仿佛一块浑然天成的巨大墨玉,通体漆黑又隐含着异常通透的光泽,笼罩着横亘在大地之上一望无际的草原、山野与峡谷,拥抱着这天地之间无数质朴奔放的生灵。

      一匹同样是通体黑色、唯有鬃毛一溜儿顺滑雪白的战马抖擞着矫健的身躯,纵意迈开四蹄,在草原上风驰电掣,昂首嘶鸣,垂首怒目。

      马背上坐着穆悠,他身高肩阔、腰劲腿长,双目凌厉坚定,释放着一身不可抵挡的少年凶猛肆意。

      他御马娴熟,上身微躬,双脚踩得紧实,单手握缰几个轻动,战马便在高速飞驰中轻盈腾挪,扬蹄踏地。

      他艺高人胆大,竟就突然闭上了双眼,神情也更加神往投入,仿佛想到了什么美好之事。

      片刻后,他像是准备好了,双眼猛然睁开,更陡然松开马缰,身体后仰,双臂向空中抬起,一前一后用力拉开,双拳先是紧握,又在双臂展到最大之时彻底放开——

      那是一个极标准漂亮、又极有气势的挽弓射箭之姿。

      接着他口打唿哨,战马急停,他带着满身热汗驻马暂歇,一边喘气,一边望过铺天盖地的幽邃深夜,眼中尽是茫然。

      他垂下眼眸,轻轻握拳,面上有幸福也有遗憾,仿佛在自己的想象中完成了一场对敌大战,而今美梦终于醒了。

      景晚月站在暗处,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所谓“少年英雄”,在这一刻,在他心里,倏而有了完整确切的影像。

      先前发现马厩里少了一匹马的时候,他还以为穆悠一时心思拧住了,当了逃兵,可此时认真回想起来,穆悠怎么可能当逃兵呢?

      他从小到大吃过很多苦,他坚持着、生存着,而后终于来到了飞骥营;

      在这里他继续吃苦,寄人篱下般被排斥被挤兑,但他依然坚持着、生存着。

      他无惧离弃,凭双手卖力做好分内之事;他天不怕地不怕,挑战着此间固有的权威。

      他面对不公时没有麻木,而是敢于高声疾呼,豁出性命也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他心存高洁,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

      他那般卑微,又那样顽强。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当逃兵呢?

      ……

      在军营里,马兵负责养马,却无资格驾驭他们朝夕相处的伙伴,故而穆悠此行便又是触犯军纪,被人看到了说出去,少不了要再受罚。

      但景晚月不打算说出去。

      从军四年,他军纪严明治下严格,鲜少感情用事,就像一柄寒光凌冽的利刃。

      是以此刻的决定亦并非因为同情,而是因为理解和尊重。

      一种上位者对于底层士兵的理解;一种对天地生灵间的、平等相似的尊重。

      毕竟曾几何时,他景晚月与穆悠又有何不同?

      论出身,他自是好过这世上的绝大多数,然而他亦有苦闷:

      除了是大齐重臣景澜与程有的儿子,除了是名满京城的文武状元程熙之胞弟,他还可以是什么?

      甚至就连在家人心中,最当初也都期望着他是个能被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姑娘。

      于是他来到边关,他希望去寻找、去证明自己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能成为怎样的人。

      亦如在人世间努力浮沉的穆悠。

      晚月,晚月……

      这些年来,他对自己的名字始终抱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

      然而此刻,看着穆悠越过军规纵马驰骋,脚下是广袤草原与长河,头顶是苍凉长空与晚月,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其实也可以很好。

      景晚月心中低叹,转身离开。

      回草料房的路上,他的心里下意识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

      之后几日,穆悠背上的棍伤向好,生活照旧,脾气也照旧,独来独往,无论对谁都是冷漠而暴躁。

      景晚月便遵循着爹爹所教的理解包容,不干涉他,勤勤恳恳地做自己的马兵。

      一来二去,他不仅与营中所有马兵都混熟了,还找到了不少与正经齐人士兵接触的机会。

      穆悠显然更生气了——

      都这么多天过去了,那家伙始终一副自在悠然,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的模样,他简直肺都要炸了。

      这日晚间,穆悠躺在草料铺上翻来覆去,浑身都叫嚣着跟躺在另一角的景晚月说话的冲动。

      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他气对方,更气自己。

      野兽般明亮的双眸在昏暗的草料房里来回巡视,终于终于,他总算想到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切入点。

      他兴奋起来,声音将出的时候,身体和嗓子眼都有点发抖。

      毕竟他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正经跟程钺说过话了。

      “……喂,程钺。”

      他有点紧张,也不知道那家伙睡了没。

      “嗯?”侧躺着的景晚月挪平了身体。

      穆悠顿时在暗中松了口气。

      “……我送你的衣服怎没见你穿?”穆悠的视线在草料房转了一圈,“也没见你放着。”

      景晚月心想这问题来得真是时候,道:“哦,那两身衣服我在上回休沐赶集时卖了。”

      昏暗中,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然后,穆悠“哗”地翻身坐了起来。

      “你卖了?”他显然是没想到,语调匪夷所思,甚至有点破音,“你、你怎么卖了?!你……”

      像是遭受了极大的背叛,他站起来走到景晚月跟前,双眼通红,“程钺,你……”

      景晚月已有点习惯了他此种突如其来的暴躁,不会觉得无措了,只迅速站起来,从容解释道:“你别冲动,先听我说,衣裳我的确是卖了,但我用卖衣裳的钱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跟我来。”

      根本不给他发疯的机会,景晚月向门口走去,穆悠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而机械地跟上。

      仍是去营南马厩。

      景晚月走在前头,带领穆悠穿过这个他们最最熟悉的地方,来到马厩最尾一排的最末处,原本空着的地方拴着一匹马。

      鞍具齐全,马鞍一侧还挂着一把木制长弓和装满了箭的箭袋。

      穆悠养马多时,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匹曾做过战马的老马,只因年迈,如今已无法再上战场;

      但它毕竟曾是战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它的眼眸依旧炯炯有神,气势也不比任何其他战马差。

      “我买的就是它。”景晚月道,“战马很贵,普通人大约一辈子都买不起,但我那回想是交了天大的好运,遇上这马的时候,它正在给城中一富户拉车。他本是战马,自然不愿拉车,那富户不识马,只一味生气,叫嚷着但凡有人出一点钱他就定然要将它卖了,于是便便宜了我。”

      穆悠懵懵懂懂地听着,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景晚月,目光更加怔怔。

      夜色里,景晚月的头发被晚风轻轻吹起,全身仿佛沐浴着月光般润泽温柔,他很淡很淡,却又恰到好处地笑了一下。

      “送给你,下次弓箭大会,你当可去堂堂正正地拿个“神射”的称号回来。”

      景晚月低眉,更加浓烈地笑了一下,故意幽幽叹道:“也不至于向那景晚月将军高呼不公了。”

      其实,他说了谎。

      这马并非从不懂行的富户那里捡便宜,而是他上一任的坐骑。

      马儿陪伴着他长大,如今即便老了,他也一直养在身边。

      只是马儿似有灵性,不太满足于享受混日子,可又实在无法再随他征战,他偶尔也为之苦恼。

      如今看来,将它赠予穆悠,给穆悠练习骑射,发挥余热,或许是更好的出路。

      正想着,他突然一愣,发现穆悠脸上的表情一瞬之间变得极为古怪,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

      而后,那家伙竟猛然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抱住。

      景晚月顿时僵了。

      就算是家人也只有在他孩童时才会这样对他,穆悠怎么居然、居然就……

      胸口气息温热,他好像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来,只得瞪大双眼,并不自然地握住了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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