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在徐家住下不知不觉过去半年有余，脸上身上瘀青血痕早已褪去，而如今继续赖在徐家，是因为除此我真没别处可去，仿佛踏出徐家外面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是威胁。

　　相处之下知晓一些徐家状况，那时共乘舟渡河徐世勣仆从所言当真非虚。徐家家产巨丰，不仅在离狐县拥良田百余顷，远在滑州卫南县亦有田产。

　　家中各房我均有照面，并不因我孤弱而另眼相待，各个面心俱善，见我身裹脏衣烂鞋，特备了几套合身的衣裳予我换上。

　　徐家僮仆众多，但能亲为之事从不劳烦手下仆婢，家主徐盖更是乐善好施之人，常开私仓救济困苦不能自给者。

　　“发什么呆？”

　　芸娘坐在我身旁，翠娘则为我们准备好吃食，矮几上红枣、石榴、柿饼摆得满当。芸娘笑着拾一粒红枣塞入我口，顿时满嘴酸甜滋味，再咀两下，门牙怎有些发酸，还微微晃荡几下。芸娘再要投红枣喂我，我摇头婉拒了。

　　身处一小亭内看远处一众女婢围着一小男娃，一时逗他哈哈大笑，一时引他放纸鸢，玩得不亦乐乎。这男娃儿我识得，徐盖之孙，徐家大房的小郎君，徐世勣和芸娘的亲侄儿，年方三岁。

　　翠娘掰开石榴剥出石榴籽来盛盘递于芸娘，芸娘拾几粒石榴籽喂我：“快尝尝，今年石榴下市比往年晚一些，这都十月末了还能让你尝到好滋味。”转而又拾几粒喂翠娘，笑说，“你也尝尝。”

　　翠娘轻咀几下不住点头：“好吃。”转脸来问我：“阿宁从前吃过？”

　　我摇了摇头，从前在东都时在南北两市见过石榴，听阿爷说中原本无石榴，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得来数众瓜果种子及栽培之法，由此石榴这果儿便在中原扎下了根，阿爷说这话时我紧盯着刚上市的石榴，看往来人家竞相购买，阿爷囊中羞涩不能买。

　　一番伤感涌上心头，不是心酸阿爷买不得石榴予我，而是如今阿爷身在何处我一无所知，不想令人瞧出来，别开脸向远处望，亭外三十步便是徐家田产，田埂之上数众劳力辛勤耕作，忽听一阵马蹄声响，未及张望，翠娘呼道：“四郎君回来了！”

　　徐世勣策马而来，身后，一仆从驱牛车紧随而来。

　　芸娘喜道：“阿爷也回来了！”

　　芸娘雀跃着拉我步出亭去迎接，徐世勣勒缰下马立稳见我奔至他跟前，伸手揉了揉我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块米饼予我，见我接过并不尝，使个眼色要我吃，我张嘴吐舌露出石榴核，徐世勣会意轻轻一笑，伸手要我将核吐他手里头，我眨巴眼看他，他的手伸到我嘴边我便自然吐出来了。

　　芸娘乐道：“我这个阿弟呀是家中最小的，上头几个兄姐疼他让他还以为将他惯坏了，没想到他也是会关心人的。”

　　马车停落，仆从自车上扶下一老者正是徐家家主徐盖。

　　“阿爷。”

　　芸娘上前来拘礼，徐盖轻点头：“清早开私仓接济些乡里穷困人家，还有些余的我嘱咐厨下做成米饼。”仰面眯眼望天，日稍偏西，光亮格外刺眼，徐盖再言，“这都过晌午了，芸娘，你与翠娘让大伙休憩一会子吃过米饼再做事。”

　　芸娘应下，带了翠娘一道唤田里雇佣来领米饼，徐盖见雇佣三两个从跟前行过必微点头以示意，举止谦恭。

　　我默默观察这徐家大家长言行，不巧他目光扫来，我当即回过脸，奔去芸娘那处帮忙分米饼。

　　耳边依稀可闻徐盖与徐世勣语：“这孩子机敏多疑，模样举止不似出身普通人家。”

　　徐世勣言：“一年前孩儿自卫南返家途中遇见她与其父还一道乘舟渡江，她父亲确实是一江湖术士，许是遭遇强盗这才失散。”

　　徐盖不再言语，我扭头欲观察动静，却见徐世勣淡笑看我，我当即回头，心想糟糕，每每看他都被发觉，芸娘见我窘迫，扭头看徐世勣自以为觉察到甚么，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语：“小小年纪就怀揣这般心思？”

　　我知是她误会，急急摇头摆手：“不是！不是！”

　　芸娘被我这番窘迫模样逗乐：“你若没这般想怎知我是何意？”

　　此言一出，翠娘也跟着嬉笑起来。

　　我腾一下面红，恰时阿武哇哇大哭，众人为他所惊，纷纷回身瞧他，阿武手指一高树大嚷：“纸鸢！纸鸢！哇啊————！！！”

　　我奔去他身侧，顺着他手指方向往树冠深处望去，那纸鸢夹在层层枝丫之间。阿武急得忙扯手中细线，可一拽那纸鸢被枝丫压得更紧，女婢们不停劝说小郎君莫哭，犯愁谁人上树为阿武拾纸鸢。

　　“我来。”

　　我张望纸鸢卡嵌的树叉，寻思着可供踩蹬之处，卷起衣袖来攀爬而上。

　　手抓脚蹬一会子功夫上去树冠处，伸长手去绕出纠缠在树杈上的线，而后小心翼翼地抽取出纸鸢，冲树下满脸期待的阿武摇手。

　　阿武兴奋地拍手大叫：“纸鸢！纸鸢！”

　　阿武急不可耐要爬树，几个女婢忙劝下：“小郎君莫着急，待阿宁下来就能拿着纸鸢了。”

　　待我下去？方才叫芸娘逗得发窘，借着为阿武取纸鸢的时机逃开，竟一时忘记上回是野狗追得急了慌不择路爬上树，要不是阿爷及时发现上下不得的我，恐怕我现下还挂在树上。

　　犯愁地往下张望，哆嗦着探出脚尖够身下树杈，阿武急道：“纸鸢！纸鸢！快下来！”

　　“莫喊！我紧张！”

　　这小乖乖还真是催逼得人紧，我也想下来，可我也得缓缓下来，你可知上树容易下树难，一个不当心滑脱了是要摔烂屁股的。

　　“下来。”

　　“阿武莫催！”

　　咦？刚才这一声不是阿武叫唤。

　　勾住树杈的手紧了紧，扭头低瞧树下人。

　　徐世勣双脚扎得稳当，展开双臂道：“下来，我接着你。”

　　我犹豫一下，徐世勣给我一个安心的笑。

　　可以么？我真的可以信任你么？

　　“我定能接住你。”

　　我定能接住你。

　　因这句话，我愿意相信。

　　深吸一口气松开攀援在树杈上的手脚，身体一下坠落，紧闭双眼不敢想结果。

　　“还不睁开？”

　　四郎君的声音就在耳畔，一下睁眼对上他双眸，发觉自己已然在他怀里。

　　芸娘与翠娘窃窃笑，阿武却放声大哭，身旁女婢怎么劝慰也无用。

　　“呀！”

　　纸鸢，许是我太紧张竟将它抓折坏了，我苦恼无法交代，明明上树是为阿武取纸鸢，怎奈这纸鸢竟毁在我手里头。

　　“无碍，改日我为阿武做新的。”徐世勣笑着说。

　　*

　　日暮，归徐家。

　　且是凉风习习，坐看风云又一日。这样日子过得久，身安稳，心却难安。

　　阿爷，何时能与你再见？

　　谁人可知？

　　奈何我年幼不可独身寻父，天下之大，阿爷你又在何处？

　　晚膳后，芸娘带我去家外转转，听闻隐约呼喝之声，偶有刀剑相接声响，惊得我直往芸娘怀里钻，慌乱中恍惚是置身于何潘仁别宅内，周边尽是满身鲜血的尸首躺一地。

　　芸娘轻拍我背脊：“莫慌，这是我家阿弟带僮仆练操。”

　　操练？

　　芸娘道：“我这阿弟自小热衷习武，平日里跟着阿爷学习生意，此前呀只是自己私下里练习武艺，可最近不知究竟如何想的得空必要领着家中僮仆一道练武，说是现下世道不安，家中偌大资产不能自守恐有危险，阿爷听言也就任由他去了。走，带你去瞧瞧。”说着，带了我去家外一处空地。果然见徐世勣持长枪率僮仆操练，一下甩长/枪入天，转身拽回长/枪顿地，拔/枪掀起泥草飞溅到芸娘裙上。芸娘气恼道：“阿弟，你瞧瞧！”

　　徐世勣这才发觉空地外是芸娘与我到来，芸娘甩了裙与他置气：“你瞧瞧，你都将我这好看裙子染污了！”

　　“阿姊息怒，改日我去东都时挑上好的布料来命人做身新裙子给阿姊你赔礼。”

　　芸娘哼一下，故作懊恼：“待你去东都那是要等到何时呀？”

　　徐世勣未及答，从身旁窜出一人来道：“小郎君过几日便出发去东都。”

　　说话这人便是此前乘舟渡江时徐世勣的贴身仆从阿正。

　　“阿正如何知道？难道——”芸娘思索一下忙问，“是阿爷要你去的？”

　　徐世勣点头：“阿爷命我去采买些物资。”

　　芸娘面上泛起忧色：“近来强盗猖獗，阿爷怎的叫你这时候出远门，这万一遇上歹人——”

　　“阿姊，我这是去东都，往东去。那些个强盗虽猖狂却也不敢往东都去打劫，再者以我本事还有甚么值得阿姊你担忧？”徐世勣调转枪头，甩手将枪尖直插入地，双手环胸笑道，“阿姊你就放心吧，还有你的新裙子一定忘不了！”

　　芸娘仍旧忧心，思及即是阿爷之命，眼前徐世勣又如此自信满满便不再多说甚么。

　　徐世勣率领僮仆继续操练，芸娘领我入家门迎面一头撞上跌跌撞撞而来的阿武，后头紧忙追赶来几个婢女手忙脚乱地扶住这个冒失的小郎君：“小郎君莫跑这样快，跌着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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