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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扯去眼前遮蔽时天未深，身后的深林山峦之上低悬着一轮疏淡的半月，像极了在东都与阿爷失散复又相遇时攥在手里咬下一半的蒸饼。
从前平淡清苦的日子过得也很是快乐，一切变化自从离开东都开始的。
身后有人猛推一把将我从回望中推醒。
庄子里头这帮强盗乔装打扮过，几个身形不算高大的扮作妇人模样，有几个推车装成运货伙计，实则里头装的是武器。棱哥哥受伤没不会跟来，再看这帮人里头并无杜伏威的至交辅公祏，忍下对杜伏威的恐惧低声确认：“棱哥哥可有人照顾？”
杜伏威睨我一眼：“我嘱托辅公祏照料。不算阚棱枉费救你，你这娃儿还知道关心他。”转身叮嘱众人，“就此散开，路上看我信号。”
众人领命三两个成行散去各路，而一强健妇人跟随杜伏威身侧，我暗暗探看，待瞧仔细了噗嗤一下笑出声，那强健妇人怒道：“笑甚么？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我捂嘴硬憋住笑，这妇人原来是粗莽汉子王雄诞假扮的，以及肩的帷幕遮脸，风一吹来撩起帷幕的薄纱，嘴边一圈硬似赤铁的胡须煞是扎眼。
日夜兼程，起脚行舟，依凭记忆终于引杜伏威来到何潘仁位于历城郊野的别宅，其余人也凭借杜伏威沿途留下记号追随汇聚而来。
恰时日落，天色渐昏沉，杜伏威按住我躲在何潘仁别宅外的小山坡上眺望，几个奴婢挑了烛火点亮各屋，从廊内一路点盏缓缓映照出这座豪华宅院的模样。
王雄诞张望下去，眼神犹如宅院内光火愈点愈亮，迫不及待道：“老大，动手吧！”
杜伏威眯眼沉思片刻道：“再等等。”
众人趴在山坡不再言语，直到夜色深重，王雄诞实在按耐不住再道：“老大！夜色已深，宅内都是些奴婢，部曲也不太多！想那何潘仁也不会在这时候回来！老大——”
杜伏威挥手指向何潘仁别宅，众人皆兴奋除去伪装，王雄诞露出一身黑衣，提起我扬刀跟随众人往山坡下冲。
何潘仁这出宅院四周围墙，宅院大门紧闭，杜伏威使了个眼色，有一人上前躬身半跪于墙根，后又从人群里冲出一人来一脚蹬上先前那人肩膀把住墙垣一个翻身跃入院内，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我来不及看清楚那些人身形，一下听得院内婢女喊叫，紧接着刀剑相接，打斗声不绝于耳！
不多时宅院大门打开，杜伏威阔步携院外兄弟入内，王雄诞将我丢进院内：“说，在哪儿？”
我支起身环看四周，指了一处方向，杜伏威率众人往我指引方向奔去。
舒缓一口气，正想着这帮强盗大约只顾抢何潘仁的财宝眼下没工夫注意我，爬起身准备逃，谁知王雄诞一把揪起我大笑说：“走！让你开开眼！”
双脚悬空一路被王雄诞携带到何潘仁藏宝之处，这猛人居然还能腾出手来应付何潘仁手下！或挡，或踹，或砍，或剁！轻易解决了阻拦他去路的人！那血从府上仆婢的喉间喷射而出，顿时溅洒于庭院石路两旁初春新抽的绿枝嫩芽之上！他杀人时狠绝，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他砍下的每一刀都像扎进我身体里那样疼痛可怖！王雄诞杀红了眼！鲜血从来人脖颈处飞溅出来喷到我脸颊，甚至飚入我眼眶，眼前尽是一片血红！
“老大！”
王雄诞夹了我奔至杜伏威身侧，杜伏威站于藏宝屋前，屋门上一把重锁似乎不容易解开，不待他发话，王雄诞一把将我丢落在地，上前一脚踹飞了屋门！
杜伏威扬手示意，众人高叫着冲入屋内！
独留下我瘫坐在地环顾身边横亘到处的尸身，满眼的可怖血红。曾经东都市井里见人杀鸡放血，将那割破了喉管还能挣扎着扑腾两下的鸡浸入滚烫的沸水里褪毛开肚，空气里弥漫着热腾腾的腥气与此时冲入鼻腔的气息竟是一模样，胃囊一阵翻腾，哇一下呕出酸水来！
库房内欢畅高笑不绝于耳，那笑愈狂妄肆意，我作呕狂吐得愈厉害。
泪水迷了我的眼，大片黑影袭来，衣领忽被揪起，杜伏威手握大把珠玉上前来捉住我胳膊狂笑不止：“小女娃儿还有些用处，此次所获颇丰！”
库房里一众人奔出来，每个人金银宝器怀揣得满档，翠玉珍珠掉落一地来不及捡拾，面上挂着肆意贪婪的大笑。
“为何杀人？”
我大嚷着推开杜伏威，清河渡口害我与丽娘离散的歹人只抢财物并未要了我的命，我以为眼前这帮人也该这样，求财却不杀人，原来是我想错了。
“挡我财路者死。” 杜伏威仰天大笑。
我攥紧了拳头起身捶打他，杜伏威未有一丝撼动，笑得愈发猖狂，那笑声就像利刃一刀一刀刺入我的耳朵，剐割我的骨肉。
“你杀这许多人不怕报应么？陵哥哥说你等劫的是富户家钱财，不劫穷苦百姓，何潘仁的所得财宝原本就是不义之财，你等劫了也罢，可他别宅内的婢仆有何错？你等竟然下得了狠手！原以为你们身为百姓迫于无奈落草，对待与你们同样身份的百姓最该同情才是！落了草的强人哪里还能算得是百姓，简直就是魔鬼！”
咻！
一枚箭矢从我脸颊飞过直插入我跟前杜伏威的胸腹！
我顿时收住捶打他的手！
杜伏威手下皆惊！持刀环作一团警惕探看四下！
“好你个毛贼！居然敢来我这儿打劫！”
声音粗且沉。
我认得这声音的主人！
何潘仁！
这是个令我心生惧怕的人物！
倘若不是他，我自不必经历这许多生离死别！这许多心伤折难！
在何潘仁身后是张弓持剑的众多部曲，部众是杜伏威领来弟兄数倍！
“老大，我冲锋在前护你出去！”王雄诞低声道。
这番话虽轻，依旧落入何潘仁耳里。
何潘仁歪嘴扯开一抹笑：“冲锋？笑话！我且看你们这帮乌合之众如何上前来受死！”
王雄诞持刀挡在杜伏威跟前大吼：“混蛋！你有好本事拿个称手的与我比试！”
“好本事？与你们这帮毛贼讲甚么好本事？杀了便是！近日官府严剿强贼，待将你们都杀了拖去官府还能领个赏钱！”何潘仁哼哧一声，颇为鄙夷。
王雄诞气得挥刀要上前去砍，杜伏威一把拽住他。何潘仁歪着嘴角冷笑，扬手示意手下准备放箭！两厢剑拔弩张，我赶紧低落头，小心挪去杜伏威身后，不想行迹败露，何潘仁高声说：“莫要躲！”
我弓身僵在当下，杜伏威见我惊惧，半眯着眼睛看我，何潘仁再道：“中原有诗云：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我心爱的云雀飞远了，但你这只小鹞鹰却自个儿跑回来！哈哈！小孩，上回让你侥幸逃走，这次你休想再逃！”
杜伏威一把拽过我伸手掐住我脖颈，何潘仁面色大变，高声呵止道：“放开她！”
杜伏威冷笑说：“这孩子对你很重要？”掐我脖颈的力道再重一些，我彻底喘不上气。
何潘仁神色紧张道：“松手！你敢再有动作小心我要你死得难看！”
杜伏威确信自己的话，与我低语道：“看来是你骗了我，这胡人不是要寻你阿姊，反倒对你很是紧张。”
我勉强说道：“他紧张我……是……怕我死了领不到赏……”
“你这小鬼休要诓我！”杜伏威将我挡在胸前与何潘仁对峙，“尽管放箭！看看你还要不要这小娃儿了！”
何潘仁着急道：“好好好！闯我宅院，杀我奴婢，甚至抢我财宝我可以统统不追究！留下这孩子我甚至能放了你们！”
杜伏威思忖片刻应下：“好！”
王雄诞大喝：“老大，不能放啊！要放了这孩子何潘仁岂会饶过我们？”
何潘仁大声说：“除放了这孩子你等还有旁的办法活命？”起脚迈前一步，身后的部曲亦跟上前一步，杜伏威等人往后退，掐得我呼吸不得，几欲翻眼气绝，何潘仁大叫：“好！我不上前！待你等出宅了将她好好放下我决计不追！”
杜伏威率弟兄后退至回廊，顺廊节节退至宅院门外，何潘仁一路紧随却不敢逼太紧，不住说：“莫伤她！”
杜伏威等人继续后撤至宅院后山上坡，何潘仁急得大喊：“把孩子还来！”
杜伏威勒住我威胁道：“撤下山！”
何潘仁大叫：“好！好！”扬手命手下推至山下，自己也连退数步，嘴边不忘警告，“我与你说这孩子必须是活的！若是她死在你手里头我定要与你们一并算账！”
杜伏威有些气喘，我侧目瞥见血从他胸腹溢出自箭身滑至箭羽处，一早将箭羽染得湿红，再一点一滴溅在地上，王雄诞即愤且忧道：“老大！你与兄弟们先走！我垫后！”
杜伏威拒绝：“兄弟们一起来一道走。”
杜伏威用不太着力的手劲揪起我，在我耳畔说道：“亏得阚棱真心待你，而你就是个满嘴胡话的小人！”一把提起我举过头顶奋力向山下丢去！
“还你！”
身子腾地凌空，我的心亦蹦跳至喉咙，紧闭双眼不敢看这天旋地转，这下真是没命了！
即将落地之际，身子被人一下接住！我张眼，何潘仁惊慌之余感叹一声：“你终究是落到我手里。” 何潘仁身后几个部曲持剑要追被何潘仁拦下：“莫追！”
“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做。”何潘仁得意一笑，将我甩给一个部曲扣押我返回宅院。
正堂内，那部曲将我反手相扣压在何潘仁脚边。
“我的云雀呢？”
“小人不明……”
何潘仁怒斥道：“你明了得很！若不是受你挑唆，我心爱的云雀岂会与人跑了？”
我辩驳道：“你的云雀当真愿做你的妾哪里能这样容易叫人说动与情郎私奔？”
“放肆！”何潘仁一掌拍在凭几之上，那部曲霍地将我压得更低，脸面冲撞在地，我痛得大叫。
何潘仁躬身向前身后揪起我头发，根根上拽扯得我头皮几乎剥脱！四目相对，他阴郁至极的眼神盯得我发怵：“一个不识抬举的小女婢丢了也罢，只要你这只小鹞鹰还在——”何潘仁见我面露惧怕得意道，“将来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你捉我作何？”我心跳得厉害，强作镇定地问：“即使要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何潘仁好笑道：“谁要你死？”
我知他是故意装糊涂。
“十金，百金？你替人捉着我能得几许好处？”
“十金，百金？”何潘仁哈哈大笑起来，“这当中好处你决计料不到，亦是大大超出我的预想，走南闯北这许多年当真是头一回做到如此空手得利的好买卖！”
身后一只大手以帕捂掩我口鼻，顿时熏刺气息冲上脑门，一下子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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