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我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你如何还能认得？”

　　“先生小女我是见过的，虽她那时尚在襁褓，如今长大变了些模样，但额间那点微红胎记却不会变的。”

　　抬手抚过额间微微隆起的胎记，与周围皮肤相比稍有发硬，触感与阿爷脸上的疤痕很是相似。我曾问过阿爷难不成不记事年岁跌倒磕伤了额，阿爷却话是胎记，自生下来就有。

　　难怪凌书生总要瞧我，原来依凭我额间的胎记认出来我与阿爷。

　　平静片刻，凌书生道：“父亲临终前仍挂念先生。”

　　“你家父于我有恩，他弥留之际我未能在侧实乃遗憾，想我与你父亲相识之时你不过与我家阿宁现下这个年纪，过去多年你已长成十八九岁好儿郎。我记得你还有位亲兄长，莫非已成家？”

　　咦，先前凌书生当着众衙役的面说阿爷为自家父亲墓穴望过风水，怎么眼下阿爷却说凌书生家父临终不得见实在遗憾？

　　凌书生叹息：“阿兄三年前刚满二十有二即被召去徭役，书信不通，听说是去修永济渠，可如今永济渠凿成相去两年却仍不见他归来。”

　　阿爷沉默不言，凌书生再叹：“此前瞧见那帮衙役捉拿逃役壮丁，我真是害怕，阿兄会否承受不住苦役出逃，也会像那几个壮丁叫人给逮住了。”想及此，凌敬面容悲切：“逃役者按律当斩呐！”

　　“莫慌。”阿爷轻拍凌书生的背，“没甚消息算不得坏事，兴许你阿兄很快就放归。”

　　凌书生情绪依旧低落：“凿渠工事巨繁，渠道周边州县壮丁都征去修筑，朝廷定期紧张，举国费尽人力逾二百万，其中死伤无数，与我阿兄同去的乡里人已有部分放归。”

　　阿爷不语，凌书生问：“先生相信当朝皇帝果真是为江南珍奇和美女才开凿渠道？”

　　阿爷无奈道：“这要我如何回答。”

　　“如通渠江南是为此，迁都洛阳是为此，那自洛阳开渠至涿郡又为哪般？涿郡地处边境，物产不丰，且是苦寒之地，将河渠凿向涿郡没有眼见的实惠，普通百姓皆言此举冤枉！于朝廷于百姓皆无半分好处之事为何当今皇帝非要下令凿渠？但查阅地理志可见，涿郡与靺鞨诸部、室韦、契丹以及高句丽临近。”凌书生又问。

　　阿爷摇头：“朝廷中事岂是你我这样百姓能随意揣度的？”

　　“先生刻意隐瞒身份作何？宿卫宫廷岂会身手普通，如今怎会连小小衙役也奈何不了？”凌书生不解。

　　阿爷哈哈大笑：“曾经是咯！小小衙役隶属官府，如今我与你一样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又怎能与官府争斗？”

　　凌书生面色沉重不予，阿爷宽慰他道：“人生无奈事十之八九，与其日夜忧愁倒不如放宽心，日子即便过得清苦只要家人相伴左右，茫茫人世间也不算孤独。”

　　凌书生低落头轻叹息，待不久抬脸望天：“先生如此想法倒是能活得自在，晚生没有这番领悟才作庸人自扰。”

　　阿爷不置可否。

　　凌书生再言：“自父亲离世阿兄负起家中重担，原本依律家有二子，若一人未成丁二子皆可免徭役，但我那时未及成年，阿兄满二十二仍被召去服役，原本清苦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可怜我自小除却读书再无长处，阿兄走后，上有母亲需赡养，好容易寻了教人读书识字的事来做这才得以维计。”

　　这话太深重，阿爷言其他：“你该不会一直这样，接下来作何打算？”

　　“行一步且算一步，今日不知明日事。”凌书生摇头苦笑说，“只是我挂念阿兄几次想去寻他，可家中母亲恐难随行，如何安顿实在为难。”

　　凌书生深深叹息摇头，阿爷道：“不若我替你打探兄长消息。”

　　凌书生推却道：“这怎好？如此太劳烦先生。”

　　“无碍，我自洛阳东去本就经过那处，不算麻烦。”阿爷道。

　　凌书生当即叩拜连声道感激：“万分感激先生，若能寻回长兄，父亲泉下有知一定深感宽慰。”

　　两人又相谈片刻后各自回屋，我慌忙跳上榻去假寐，阿爷入来坐我身旁轻声道：“偷听大人说话。”

　　即被拆穿我不再装睡，翻身看向阿爷：“阿爷没为凌书生家父的墓穴望过风水。”

　　阿爷不作答，我再问：“大人为何有如此多隐瞒事？”

　　阿爷为我掖好被褥，长且深深叹息：“你长大便知这世间有太多难言之隐，除了生吞落肚没别的法子。”

　　我没再多问，深知阿爷不愿说的即便多作缠问也逼问不出。

　　*

　　作别凌家母子，至入夜行到渡口无舟，渡口山坡有一小庙，得住持应允容留下阿爷与我二人夜宿。

　　刚入庙山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小沙弥跑去开门，一位约摸十三四岁少年郎君携一大不得几岁的仆从求告暂居一宿。住持应下将他们与我父女一同安排在客堂。

　　夜深，堂内一盏青灯燃了，灯芯忽明忽暗，人未动身影晃。窗外一弯月勾悬于天际，我呆望着看，倚在阿爷腿上渐入梦境。

　　原以为今夜无事，没料夜半又有人敲山门，原来是一对夫妇告求投宿。那妇人肚大如箩，走路极为吃力，几乎整副身子重量压在自家丈夫肩上，将将入客堂坐到榻上便哎呦大叫。

　　“不好，要生了！”

　　眼见妇人羊/水淌到腿/边，男子面色大变，握住妇人的手举足无措：“荒山野地哪里能寻得稳婆？最近的村子脚程来回也得耗上两个时辰。”

　　我从未见过这场面只得瞪眼干着急，阿爷则背过身去充耳不闻，倒是少年郎君低声吩咐仆从向庙里小沙弥讨要一盆热水，拧干帕子递给男子，男子来不及道谢慌忙扶倒妇人擦汗。

　　“待会子照我说的做。”

　　阿爷伏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一番，我会意后壮大胆子前去。

　　“郎君若不嫌弃小人年幼，我愿协助。”我才一出口，男子瞪大眼看我，我低头瞧自身男童打扮赶忙解释，“为行走方便这番打扮，小人实为女童。”

　　兴许眼下情/势紧急，庙内除却我俱是男儿，夜深至此，这妇人哀叫不止哪里等得及稳婆到来？眼下唯有我这个小女娃兴许能帮上忙。

　　男子拿不定主意，妇人轻扯张弼手腕，无力张嘴道：“不如……让她一试。”

　　阿爷先行跨出门，少年郎君携仆从出去之际我连忙与他道：“还请郎君遣仆从借来剪子。”

　　少年郎君应下顺手阖上门。

　　“现在如何做？”男子紧盯我，我不时拿不定主意见妇人痛苦万分忙说：“拉住她的手。”男子立即照办，妇人神色稍安稳又阵痛阵阵袭来惹得她痉挛不止，面色瞬间惨白，又是哭又是喊。

　　我害怕得紧却不得不强壮镇定：“别喊！气力没了如何生孩子？”

　　妇人听言身子发颤依旧却不再喊叫，边点头边死咬唇苦顶痛楚。男子赶紧安抚：“莫慌莫慌，有我在！”

　　屋外仆从递来剪子，我转身将剪子往烛火上反复炙烤：“产妇脉搏如何？”

　　男子伸指搭在妇人脖颈上张嘴久不作答，我催促道：“如何了？”

　　“有些、有些快！”

　　“你再听胎心！”

　　男子俯在产妇肚上细听大叫：“快！快得很！这该如何是好？”听他这般说显然已是六神无主了。

　　“头胎么？”我再问。

　　男子如实答：“是，是，头胎，头胎！”

　　剪子火烫完毕便往床尾处站，那妇人双腿撑开，我深吸一口气掀开她裙底边看边问：“请问产妇姓名。”

　　妇人忍痛应道：“秦……贞。”

　　“贞娘，你听着，我喊呼你就呼，我喊吸你便吸！稳着心绪，你夫君在旁你莫怕！”

　　此前阿爷嘱咐我观察产妇宫/口，可我领会一知半解，嘴上宽慰贞娘其实比她夫君更紧张，指挥贞娘顺着我口号一呼一吸，起先贞娘尚能跟上，愈往后呼吸明显接不上，喘息间断了好几次气息，干脆昏厥过去，男子慌忙大叫：“这该如何呀？”

　　我大喊道：“贞娘，你仔细听着！贞娘，贞娘！你若有阵痛尽管用力将胎儿往外推！你可听清？”

　　男子跟着叫唤不知终于将贞娘唤醒，恍惚间贞娘勉强点头，忽身子一紧大叫起来！

　　我喊道：“用力推！”

　　如此往复，莫说产妇受不住，我亦承受不住。

　　不知过去多久，屋外传来鸡鸣之声彻底触怒男子，他霍地起身一把将我揪倒，手中剪子松脱出去，我向后仰时以手撑地正好压在剪子的利口之上，顿时痛得大叫！眼泪不住涌落！

　　“咳，就不该信你这小人胡话！”男子恼恨地冲出门去，在外守了一夜的少年郎君拦下他：“郎君莫急，我已遣家仆去请稳婆，待不多时就该回来了。”

　　贞娘疼得哇哇大叫，我扭头见她胯间顶出来一小小的头窝，顾不上手上的疼痛起身就喊：“出来了！出来了！孩子要出来了！”

　　我一声叫嚷，男子急奔进客堂紧拉住贞娘道：“贞娘，你坚持住！孩子马上要降生了！”

　　贞娘听言咬唇更紧，嘴皮子都咬破了，用尽全身气力往下推劲，胎儿一下从贞娘身体里脱出来，我慌忙起身去接，这是我此生头一遭感觉温热且柔弱如斯。

　　手捧柔软无骨的婴孩瑟瑟颤抖，再让我惊惧的是随着孩子降生，贞娘殷红的鲜血如涓涓流水躺得满榻。

　　我懵了，男子也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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