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目视面黑男子离去，阿爷领我游走坊市，无需为生计发愁，大可以走马观花。

　　日日行走于东都坊市间未曾好好相看，如今心意轻松，想买即买，想吃即吃，才真正体会东都果然是天底下最繁华之地，只要有钱，世间万物尽可收罗囊中。酒足饭饱后，直至日近黄昏，我与阿爷才回去昨夜落脚的邸店。

　　许是白日里玩累，刚入夜我便犯起迷糊，阿爷牵我上榻，不待一会我就沉沉睡去。

　　半夜里被一泡尿憋醒，才起身揉了揉眼皮忽见一黑影晃过，吓得我僵在当下不敢动弹。阿爷在身侧睡得深沉，我实在害怕推醒阿爷：“阿爷，屋里好像有旁的人。”

　　阿爷将我按回榻：“无事，睡吧。”

　　阿爷在旁我却睁眼不敢睡去，不待多久，我又听得极细微的响动，正欲竖耳倾听，阿爷抬手捂住我耳朵。目光转向阿爷，屋内幽暗，我瞧不真切，阿爷貌似睡了，又好像是醒着的，不然怎会在我窥听四周时恰巧捂拢我的双耳？

　　想来想去不得安宁终是抵不过困意睡过去，待天亮憋急了尿匆匆跳下榻奔去茅房，待一身清爽出来，迎面碰见昨日街市无意冲撞的黑面男子，目送他上楼去。

　　“原来这位郎君也住此处。”我暗自嘟囔。

　　百无聊赖过去几日，阿爷期间留我一人在邸店，自顾自跑出去几趟。好奇问他就是不愿告知，只在最后一次回来时忽然道离开东都，我问去何处，阿爷手握过所，胡乱收拾行囊，给我换上一身男童衣裳便携我一路向东去。

　　初离东都途径洛河时常看到商船往来如梭，叫卖声响彻两岸，陆上车马不断，货物满载西归东都。越往东行，人流渐少，如此也让我看见与东都别样的景致。乡县里虽也有坊市规划，但尽是小街小巷，亦无甚稀罕物什，比之东都风尚虽大能不及，但胜在乡味野趣，民风淳朴，没得东都那般拘束与计较。

　　如此走走停停慢行十几日，有此前许国公恩赏，沿路偶有乡民以饭食求卦，加之州县物价比不得东都昂贵，我与阿爷过得倒也宽裕。

　　这一路来发觉实在奇怪，无论州县亦或乡野男丁甚少，行走于道路之上十有八/九为老弱妇孺。

　　“店家，尽管好酒上来。”

　　这日，途经一处乡村野店里落座，我学着阿爷的语气大呼店家。旁桌一书生模样的男子回眸看我一眼，我做个鬼脸他不计较反而淡笑。

　　店家上来一壶酒：“小店偏僻，唯有自家酿的浊酒，客人赏光饮下，若觉得味好尽管吩咐再上，还要点些菜来吃否？”

　　阿爷道：“做二三样拿手菜便是。”

　　店家听言即刻去准备，我四处张望之际，旁桌那书生不知有意或无意总与我视线相撞。

　　我背转身，挪到阿爷身侧去小声语：“阿爷，那人好生奇怪，总是瞧我。”

　　阿爷听言一笑：“你若不瞧他怎知他在看你？”

　　小店忽来喧闹，我与阿爷扭头，是一群衙役，团团坐满两桌子，有人呼喝店家上酒菜，三两个壮丁反手以绳束缚蹲坐于衙役桌下，绳索一头不知何人出言：“今日真真累死了去！为抓这几个逃徭役的倒霉蛋竟浪费大半日。”

　　此话一出，众衙役皆看向缚绳蹲地的壮丁，一衙役想来不忿，一脚狠踹过去，那些个壮丁倒地一排。

　　“开皇年间虽有徭役，比起周时负担有所轻减，周时每岁役期一月半，入隋后一年役期改为月，但自当今圣上继位，虽服役年岁改至二十二，但负担日亦繁重，原来一年一月，如今每岁更役数次，轮番开凿永济渠，难怪壮丁逃役。”一年长衙役如是说，其他人皆称有理。

　　一小衙役言：“想不通皇帝何必开凿永济渠。要说凿通通济渠、邗沟还有江南河倒还觉得有理，早听闻江南富庶无比，物产巨丰，自渠道通畅后，江南珍奇宝贝还有沿路物产一路运抵东都，那气势简直令各国使节为之惊叹呐！”

　　众人惊奇：“你怎会知道？”

　　“咳，我从叔曾到过洛阳，那景致，那气度，简直世间难寻！”小衙役得意道。

　　众人起哄，皆言不信，小衙役再昂首道：“我从叔说他上回去往东都眼看商船载满奇珍异宝淤塞洛河两岸，桅杆风帆遮天蔽日，那船只排去数百里之外，那些个货物一入洛阳来不及运去东西市既被一抢而空。”小衙役忽想来一事，嬉笑说，“我从叔还说当时一众商船当中夹了一只官船特别显眼。”

　　“这有甚奇怪的？”众人质疑，“漕运往来有官船再自然不过。”

　　“自然不同才说！”小衙役大喝，转而贼笑，“我从叔瞧见那官船上下来一群女子，听说是特为皇帝搜罗的江南美女，一下岸就送往宫里头去了。”小衙役眉毛扬一下子，众人会意大笑起来。

　　我实在听不下去：“阿爷，东都只有东市和南北两市，何来的西市？”

　　话音刚落，那帮衙役中有几人转过来看我们，相互对视有小声提醒相邻衙役，方才出言说话得意的小衙役起身走来道：“瞧你不似本地人，外乡来的？”

　　阿爷起身叉手应道：“在下以看相算命为生，游走江湖，四海为家。”

　　“我看不像。”小衙役盯住阿爷面颊上数道疤痕，“你的脸面何以至此？”提刀压在阿爷肩上，“看着像刀剑之类的利器所伤，莫不是个强人？”

　　阿爷赶忙解释：“在下不事生产，手无缚鸡之力且还胆小怕事得很，怎会去做强人？”

　　小衙役显然不信，以刀鞘重击阿爷脑勺，阿爷应声倒下。小衙役仍不作罢，拔刀就要劈下，我见势不妙，伸手抽出弹弓，阿爷暗地里压下我的手。

　　“原来是先生呐，小侄竟一时没认出你来。”

　　我回眸见是方才不时看我的书生。

　　小衙役道：“凌书生认得他？”

　　书生点头应：“多年前先生曾为家父墓穴望过风水。”

　　“哦？”小衙役疑惑。

　　年长衙役道：“这事情我记得，凌书生确实请人为自家父亲择一处好墓地。只是——”年长衙役看一眼阿爷不然确信，“这先生长得与从前不大一样，不过凌书生说是这先生就一定对的。”

　　“那该是了，凌书生不会欺瞒。”

　　其余衙役附和，小衙役却不肯作罢：“空口无凭，凌书生也说多年前事情，许久未见谁证明这人究竟如何变化？”

　　“我可自证，我可自证！”阿爷从怀里捞出信证呈上，“我能自证！尽可查看！”

　　小衙役接过信证，一会子打量阿爷，一会子念信证上信息：“安伽陀，齐州历城人，良口，身长六尺七，脸白，面有数疤，妻丧，有一未使女。”

　　其余衙役纷纷道：“确实没错呀！”

　　小衙役面色难堪，凌书生出言解围：“崔衙役想得细致也是对的，毕竟如今逃役而上山落草的不在少数。”

　　“就是。”小衙役道，见凌书生摊手便将信证丢给他，“既是历城人士怎会至此？未经官府准允私自移动可是重罪。”

　　“有过所！有过所！”阿爷大喊数声，“我有过所！”爬起身从背囊里掏出一卷过所来递给小衙役。

　　小衙役接过过所展开来看，阿爷躬身言：“在下携女自东都返历城，此过所有官府盖印，绝无虚假。”

　　小衙役哼一声，将过所丢回，阿爷未及接上，过所唰地落地，转身去归坐喝起闷酒。

　　凌书生扶起阿爷，拾起过所与信征一并交予阿爷，阿爷道谢后说：“郎君见笑。”

　　凌书生笑着眼眸偏向我：“这是先生的孩子？”

　　“确是小女。”

　　“天色渐晚，先生今夜可有住处？”书生望了望天色询问。

　　我仰面望天，果不其然，日头近落去山后。

　　“吃完上路再说，实无住处便寻一处破庙暂避。”

　　“先生若不嫌弃可来我家住宿。”

　　阿爷推辞道：“不可不可，不敢叨扰府上。”

　　凌书生再三相邀，阿爷盛情难却也就应下。

　　至凌家，凌母言家宅简陋，生怕招待不周，还将家中做料最好的被褥让予我们，这般客气真是难为情。

　　夜深，阿爷与我准备歇下，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便细细察看屋内陈设：“阿爷，这间屋应当是凌书生住处，你瞧屋内素简，除却这床再无多余陈设，倒是东处窗下有一大摞书，虽无案几，但看书边铺的竹席旧得很，应该是他平日里静坐读书之所。”

　　阿爷道：“观察很是细致。”

　　“那是，以后我要跟阿爷一样精通阴阳之术，观察入微是基本功。”

　　“这不是女子该学的。”

　　我不解：“为何？”

　　阿爷感慨道：“是我亏欠你，你若不跟我，你若平安降生，现下该是读书识字的年纪，只管学些琴棋书画，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哪还用跟我一道受苦。”

　　“只要与阿爷一起，阿宁不怕吃苦。”

　　阿爷沉默不语，我心里忽生出糟糕念想，环住阿爷更紧，阿爷轻推开我劝我早睡。

　　不待多时阿爷起身出屋去，我好奇阿爷深夜出屋去作何，于是翻身下榻轻声走至屋门前，悄悄开一道门缝，瞧见阿爷与凌书生坐于屋外石阶倾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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