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一回身忽见一毛物扑面而来，不待我瞧清楚便从旁飞窜过去，一众仆人手握捕具紧跟其后合力扑上前去，岂料叫那毛物轻易逃脱。

　　眼见互撞连倒一地的仆人不禁心头一乐，一帮手脚不利索的仆从竟连个小毛物也逮不着！

　　哈，瞧我本事！射石打鸟雀我可是行家！

　　抽下腰间弹弓，随意拾一块湖边小碎石搭上张弓便射！

　　中！

　　那毛物发出一声细软尖叫，从墙垣上跌落下来，仆人们赶紧起身去捉，迅速将它放落入麻袋内，小毛物挣脱不开只得束手就擒，临近了看，土褐色皮毛上着青黑斑点，粗且长的大尾飞甩过来差点挥到我脸上，一双乌漆漆的眸子忽闪着灵光，那模样似猫非猫。

　　“啊呀！”

　　后脑勺惨遭一击重敲，捂头擒泪转身见一仆人警告道：“此为家主爱宠，要是因你受伤看不打得你脚瘸！”收拢麻袋口手提而去。

　　“真是不知好歹！若不是我你等岂能捉着它？”

　　阿爷从旁道：“是灵狸，昼伏夜出，许是被惊着了才在白日里乱窜。”

　　我撅嘴不高兴：“阿爷眼见阿宁叫人欺负也不帮我！”

　　“打狗还须看主人，我且问你此为谁家宅邸？”

　　阿爷这番言语，我立即会意不作声。在东都多少奴仆狗仗人势，因背靠家主势力横行无度的比之嚣张不知几许，无权无势的百姓除却忍耐还有何好法子？

　　乖巧紧随阿爷在下人指引下除鞋入了内堂等待。许久不见人来，也无家奴招待，此等遭遇还是头一回，几次张望四下阿爷不许，压下我脑袋不令我观看。

　　“许国公。”

　　阿爷忽挺身叉手抵前，我亦跟随致礼，微仰头见来人约摸五十有余，发色花白，髯须坠至胸前，身着华贵锦缎刺绣衣，腰系缀玉团革带，本就觉此人面色威严，一见我这市井小儿直视于他双眉拢紧更显凶恶。

　　阿爷察觉我失态，压下我的头颅身贴地。

　　“坐。”

　　许国公声如洪钟，阿爷见他落座后才恭敬跪坐，我紧靠阿爷身侧安静不语。此刻家奴奉上凭几任许国公依靠，再奉一盅奶酪置于案上。

　　呵，却没阿爷的份。

　　趁机观察内堂陈设简约却不失大气，反观许国公压于肘下的凭几显得格外惹眼，只在折弯处镶嵌黄金宝珠，仅这几处点缀正是恰到好处，金贵而全无庸俗气，再看凭几木色发沉，许是用久裹了一层浓厚包浆，分外温润油亮。

　　“昨日酒肆里先生为人算命。”

　　“是。”

　　“不巧从侄在场。”

　　哦，原来许国公从侄是昨日里那李氏太学生同伴，可彼时我绊倒李学生时可不见许国公从侄出前来扶，只在旁看尽笑话。阿爷以卜卦之名戏耍李学生的言语落入许国公从侄耳朵里，转脸便告知许国公。

　　许国公抬眼睨一下阿爷，持匙轻挽一勺奶酪入口，身旁女婢立即抬手以锦帕擦净沾染在许国公胡须上的奶酪渍。

　　“先生竟从李家郎君八字当中望出其家族运势。”

　　“在下不才，不才，略知皮毛。”阿爷恭敬应答。

　　“先生阴阳之术何来？师从谁人，亦或自学？”许国公探问。

　　“《杂阴阳》、《泰一阴阳》、《黄帝阴阳》、《黄帝诸子论阴阳》、《诸王子论阴阳》、《太元阴阳》、《三典阴阳谈论》、《阴阳遁甲》、《阴阳婚嫁书》这些典籍均有涉猎，至于师从谁人，山野俗人不足挂齿。”

　　“这些典籍——”许国公思虑道，“某曾听闻，但这些著书誊抄出版极少，若要读全并非易事。”许国公搁下奶酪正视阿爷，“敢问你师父姓甚名谁？”

　　“山——”阿爷甫一开口，许国公扬声阻断：“你的师父绝非平庸辈。”阿爷滞住呼吸，良久才道：“恩师曾机缘巧合下受教于城阳郡开国公。”

　　许国公双眸不禁一亮，复又平静：“你说的是出身南朝梁宗室的萧文休？”

　　“正是。”

　　阿爷如是答，许国公的手不由得扶紧凭几，呼吸间思绪万千：“萧公博学多通，尤精阴阳算术，开皇年间萧公作《五行大义》献于先帝，唯有少数人得见，某曾有幸阅览一二，此作能成正得思于方才你所说的阴阳杂论。朝中同僚曾求教于萧公其间奥义，无奈他性孤峭，素与公卿不睦，自是不愿将这耗尽毕生精力所作阐明，就连先帝问及虽答却不得其义。”许国公目光定在阿爷身上，“你恩师既能得萧公教诲，必是性志相投，不知有否听闻此作？”

　　“恩师确有提及，且在下有幸得见此作，只是……”阿爷欲言又止，许国公不急着听，扫一眼阿爷道：“赐凭几。”声虽不扬却掷地有声，一会子家奴奉上凭几予阿爷。我一看不自觉瘪嘴，难道凭几也贵贱有别，不与许国公比，就是最不打眼的人入府也不该用如此粗糙木料的凭几，若不仔细搁在上头臂膀岂不是要割破肌肤？

　　阿爷叉手再致谢：“只是此作并不完全，乃残本。”

　　许国公眸子一动，面色未改缓缓道：“某可有幸一览？”

　　阿爷叹息道：“大不幸矣，那残本已毁。”

　　许国公疑问：“已毁？”

　　“从前恩师家中入一伙强人，揪住恩师便索要此作，恩师好歹骗过他们，趁其不备烧了残本。”

　　“烧了？”许国公语气里透着不信。

　　“确实烧毁。不过……”阿爷再次止住话轻咳几声，许国公目光凌厉，看得我害怕，阿爷却面色坦然，岿然不动。良久，许国公忽然笑说：“先生讲这许多，该是口渴了。”一扬手，一会子家奴奉上茶递予阿爷。

　　阿爷道谢后说：“恩师允诺萧公绝不外传《五行大义》，自亲毁此作之后常常懊悔不已，称其贯通古今世事，实乃阴阳绝盛之作，不想竟在自己手中成了绝响，自此恩师伏案默背，终在他辞世前记成。”

　　“如此并未湮灭。”许国公神色稍动容。

　　“因恩师默背而成，故此算不得原作。”阿爷解释道。

　　“你恩师记全了？”许国公探问。

　　“恩师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曾默录《灵宝经》全卷，一字不差。”

　　“哦！”许国公微露喜色，道，“你恩师默书何在？”

　　“在下随身携带。”阿爷答道，许国公目光扫过阿爷身侧背囊，道：“某愿一览。”

　　阿爷道：“此不妥，恩师将其传下时曾命我发毒誓决计不外示于人。不可破例，不可破例！”

　　许国公不言，面色逐渐阴沉。

　　“父亲。”

　　一身躯高大的男子恭敬立于堂外，许国公道：“堂外等候。”

　　男子称是。

　　许国公又道：“既然某无缘得见先生恩师手抄只好作罢，今日劳烦先生过府。”

　　阿爷挺身叉手辞别，又听许国公言：“大郎，替我好生送客。”

　　许国公长子再称喏，亲自引阿爷与我出府，临行前嘱咐家奴取两吊钱送予阿爷。才出乌头门迎面险些撞上从车乘上下来的一对男女，侥幸阿爷拽我避闪及时，正想抬头看，阿爷按下我的脑袋将我身子压低，而他自己也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仅以余光偷瞄，光看这男子背影就觉身姿挺拔，温柔轻扶身旁的女子，那女子模样娇小可人，浅笑目视自己夫君。

　　好一对羡煞众生的璧人。

　　“公主，郎君。”府门外家仆恭敬道，听得这一声唤，我不由得多打探那女子一番。

　　偏巧她侧身的姿态露出小半张脸足令我啧啧感叹：“就凭半张脸就叫人心动不已了呢！肤白胜雪，面若桃花就该是这幅模样吧？阿爷，公主都是这般美啊？”

　　未闻阿爷应答，我还以为他也被公主的美貌吸引，没料想阿爷居然盯着我神色凝重，我不解道：“阿爷，孩儿说错话了？”

　　阿爷收回眼神：“锦衣玉食之余也只能靠变着法子打扮才好打发生活。”

　　头一回听阿爷议论起旁人事，要是换作往常我这般问他一定不理睬。

　　“阿爷，此前在酒肆遇见那个没礼貌的李某人族中有尚公主者，现在许国公家的郎君也是如此，难道但凡在朝廷做官都能婚配公主做得驸马？”

　　阿爷道：“照你这般想那皇帝该有多忙啊，光是要生下公主以婚配臣子这一件事情就够焦头烂额了，哪里还有心思管理朝政？”

　　一时接不上话，我瞧向阿爷手中的两吊铜钱立即笑开：“阿爷，大户人家果然出手阔绰哩！这些钱够我们温饱两月有余了。”

　　阿爷轻敲我脑门：“脑瓜子转挺快。”

　　我嬉笑一阵，想了想道：“阿爷，为何许国公要送我们这许多钱？还有，还有，你说的萧公、恩师这些个人从没听你提起哩！”

　　阿爷不应，无论我如何求告他依就不答，任由我跟在身后又叫又跳，一个没留神不想冲撞上他人。我仰面瞧一个与阿爷差不多个头的青年，面貌周正，皮肤黝黑。

　　本该是我道歉，反而他先表欠意，说完即走，看来有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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