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直到坐于酒肆内堂，羊肉炙、酸辣汤、粟米饭，这是过年也不曾吃上的饭食。眼下佳肴在前，我巴巴望着不敢下筷：“阿爷，我当真没在做梦？羊肉炙可是每回我生辰你才想法子为我烤的好吃食，眼下怎么就随意吃到了呢？”

　　伸手掐自己的脸，真疼！

　　“吃。”阿爷抓了羊肉炙放入我碗中，扭身摇手招呼店家，“再来一壶酒。”

　　“好嘞！”邻桌收拾的妇人脆生生应道，不一会拿酒来致歉：“对不住客人，我家今早准备的蒲萄酒见了底，不如尝尝从江都送来的新酒。”

　　“江都的新酒？”

　　妇人应道：“是呀，这不，我家郎君一早从洛口请车夫送来，刚才运到请客人先尝。”砸开酒坛口封泥，倒上一碗递给阿爷，我在旁闻，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阿爷端起碗饮一口，闭眼回味：“绵柔润喉，满口生香，这酒——再尝竟是多年后。”

　　“客人莫不是江都人？”妇人问。

　　阿爷一口饮尽：“曾在旁人家吃过。”

　　妇人笑说：“当今圣上为晋王时就爱江南的美景美女还有这美酒，开皇和仁寿年间，江南美酒北上价值千金，能买上一壶也得托人关系。客人说多年前吃过这酒，那主人家想必非富即贵。说来大业初通济渠、邗沟、江南河竞相通渠确实好处颇多，就说江南物资由漕运款款而来，这美酒呀自然价落，遍布坊市酒肆，即刻风靡东都。”

　　妇人见桌上菜肴才动少许，忙问道：“咦，这菜不合客人口味？小店还有其他拿手的，客人只管点着，我这就让我家夫君亲自掌勺去。我家夫家曾在乐平大长公主府上俸职，烧得一手好菜，常因此得赏，若不是大长公主随圣上巡幸西域中途染疾而殁遣散了家仆，依我家夫君的性子万不会想着沽下这铺子来做事。”

　　“哦，当真如此？”

　　这声质疑并非出于阿爷，自我身后传出，我扭身看去后桌围坐一圈青年，其中一人站起身来晃晃悠悠走到妇人跟前，瞧他面色微红，好似有几分醉意，趁着酒劲一把抓住妇人的手道：“辛大娘夫君有这本事怎么也不告诉我等？”说话才说出来，这人同伙哄堂大笑。

　　幸大娘不乐意受人调笑，但毕竟开铺做生意总不好得罪客人，转脸即笑说：“李郎君有何想吃的，我让我家郎君做来便是。”

　　“好！我要吃——”这人晃了晃身子，思索片刻道，“鲈鱼脍。”

　　“郎君真要吃？”幸大娘问。

　　这人哈哈大笑：“辛大娘还怕我吃不起？”

　　幸大娘忙说：“啊呀，这东都哪能有李郎君吃不起的道理？”幸大娘讪笑着扶这人落座赶紧转身去后厨吩咐备菜，我好奇店内发生故事，阿爷将我的头扭转回去：“只管自己吃。”

　　吃没几口，我抬头问：“阿爷，何为鲈鱼脍？”

　　阿爷起初不言，我又开口：“阿爷——”

　　“就是鱼生，将鲈鱼洗净刮鳞去除脏物后切片，我曾见过有厨人将鱼肉片成如蝉翼一般薄细，佐以八和齑食之，其味鲜美无比。自汉时先辈就已食用鱼生，时至今日更盛，当今圣上尤爱鲈鱼脍，世人亦趋之若鹜。普天之下恐怕唯有祝阿人不懂品尝此世间佳肴了。”

　　“何为八和齑？”我兴致起再问。

　　“所谓八和齑就是蒜、姜、橘、白梅、熟粟黄、粳米饭、盐、酱八种料制成，此为鱼脍上佳佐料。”

　　许是我兴奋时说话不免大声些，未及阿爷作答方才那人出言相告，我回头见他缓缓走来，斜眼瞧一下阿爷与我的打扮，冷笑道：“一粗布麻衣臭平民说甚大话？就你这身份还能得尝鱼脍，且还片切得薄如蝉翼？简直笑话！”

　　我不服气欲起身与他争辩，阿爷压下我肩头示意我忍耐，这人展开双臂作势挑衅脚步倒退着回去，神色甚是得意。我一时气恼不过，顺手操起阿爷身侧的竹杖斜撑在地上。

　　此人果然没留神一下仰天而倒，与他同行之人没前来相扶，反而大笑起来，在旁尽情看热闹。

　　这人跳将起来，飞起一脚将竹杖踢得老远，那竹杖啪一声摔地，飞展开幌子露出卜卦二字。那人哼一声：“什么破东西！竟然挡我路！”

　　我叉腰气道：“是你自己不长眼，万不能这竹杖原来是活的，气不过你说混账话自己伸出脚来拌你呀！”

　　“你这小人，你可知道我是谁？”那人卷起衣袖挥手作势要打，阿爷一把将我拽到身后，连声道歉：“郎君莫怪，郎君莫怪，我家小人不懂事冲撞了郎君，不如我为郎君算上一卦当作赔罪。”

　　那人将阿爷周身看了个遍：“你这算命的好生狡猾，故意让你家小人使绊引我算卦，算出好的我自会赏你，若是算出不好的岂不是要讹我钱财以挡灾祸！”

　　阿爷道：“郎君只管放心，好与不好绝不向郎君索取分文，倘若算出不好，我定会想法子替郎君解了晦气。”

　　那人疑虑再三：“料你不敢诈我。”

　　“请郎君写下生辰八字。”阿爷从背囊里取出纸笔，那笔用得已开了花，笔上的墨结块发硬，阿爷冲笔呵了几口气，见融不开，索性舔化了墨，阿爷递去纸笔，笑得露齿，那人眼见阿爷唇齿皆黑厌弃不已，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去，写好了即刻甩还。

　　阿爷看他写下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小声道：“敢问郎君可是姓李？”

　　那人大吃一惊：“你怎知道？”

　　“出身陇西。”

　　那人大骇：“你如何晓得？”

　　“郎君家世贵不可言，有赖祖上功业，累世公卿，族中执象笏者甚众，只可惜……”阿爷收了纸笔，不住摇头。

　　那人忙不迭按下阿爷手腕：“是何可惜？”转念一想，忽捏住自己腰间的荷囊，随即面露不屑之色：“我说其他算命的只算得运势，你怎会知道我家中事，原来让你瞧见我族徽！”

　　阿爷面容淡定，既不承认，亦不否定。

　　那人再道：“旁的算命准不准我不知，能糊弄过去不叫人当场揭穿的也算好本领，但你作假现了原形我就非得好好教训不可！”

　　我暗叫不好，伸手去扯下腰间弹弓，阿爷拽下我胳膊道 ：“郎君莫急，听我慢慢道来，倘若我算了不准再教训也不迟。”

　　那人见阿爷神态自若反倒将信将疑起来：“好，我这就听你好好说。说得不好休怪我无理！”

　　阿爷凑近那人低语，我在旁却也能听清：“郎君族中可有尚公主者？”

　　那人警惕地着阿爷，脚下不自觉往后挪一步，阿爷拉过那人小臂：“倘若有，避之，不然——”阿爷与他贴耳道，“有祸至。”

　　那人推开阿爷，怒斥道：“一派胡言！”

　　阿爷笑说：“是与不是，静待以后。”

　　那人思量半晌，探问：“如何化解？”

　　阿爷道：“无解。”

　　那人揪起阿爷衣领：“你方才不是说能解？”

　　“唯此事不能解。”阿爷眯眼瞧那人瞧得他慌了神，那人再问：“如何不能解？世上有千万事，就有千万种法子去解！”

　　阿爷握开那人的手，淡淡道：“因为你是李氏一族。”

　　那人几欲甩脱阿爷却始终甩不开去反被阿爷抓得更紧，那人怒视阿爷：“这是何理由？简直可笑！”

　　阿爷笑了笑正欲开口，却听得有人嚷道：“诶，来了，来了，刚切好的鲈鱼脍！”

　　正是辛大娘快步出来将鲈鱼脍放置桌上，笑容在抬头看见阿爷与那人呈剑拔弩张之势时刹时化作惊诧。

　　那人怒瞪辛大娘，怨她偏巧此刻现身又不好发作，奋力甩开阿爷转身离去。辛大娘来不及劝，此前与他一道来的几人嚷嚷道：“李郎君怎就走了，那今日餐食如何料理呀？”

　　“众位都带钱了没？”

　　“李郎君昨日允诺做东，哪个记得要带钱来？”

　　“那该如何？”

　　“该如何？走哇！”

　　众人一哄而散，辛大娘叫道：“众位——众位这就走了？”知晓拦不下，只好招呼，“诸位好走，下回再来！”等待这帮人走远，转身戏谑，“你瞧瞧这些个人，平日里趾高气昂不过仗着自己出身贵胄子弟，且又是国子监太学生，其实呀一个个都是白吃白喝的蛀虫，一事无成。”

　　端起鱼脍幸大娘摇头连连道可惜，阿爷招呼幸大娘要下这份鱼脍，我却面犯愁哭：“就阿爷与我二人哪里吃得下这许多？”

　　“切脍手艺还不错，但与我此前见过的不能相比。”阿爷将鱼生入蘸碟轻滚一番捞起，大口塞入嘴里左右嚼动，不住称赞：“这蘸料确实好，一味不差，用料也讲究，活鱼现杀，确是最新鲜的食材。”

　　“阿爷——”

　　即便收获最盛一日卜卦所得不过糊弄两张口，哪里有钱付得起这满桌子佳肴？

　　阿爷掷出一袋子钱放在桌上：“安心吃。”

　　我张大了嘴一会子看钱袋，一会子看阿爷惬意饮酒：“阿爷哪里来这许多钱？”转念一想道，“阿爷去哪个贵人家卜卦，居然能得这般多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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