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眼前建筑屋顶平缓，出檐深远，斗拱阔大，柱梁粗壮，风格朴实却庄重，而门前满是华贵车乘昭示此处绝非一般处所。

　　仰头望上去，透过伞沿隔着雨帘瞧见匾额上三个字，琢磨半天只识得前头二字：“四、方，四方……”

　　“四方馆，大隋天子御笔亲提的匾额。”少年微微一笑，领我入内。

　　是与雨落倾城而众人散的街市截然相反的绮丽世界，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得见如此开阔的厅堂，还在啧啧赞叹之际迎面前来一人，少年小声吩咐了来人几句便引我前行，才没几步忽觉脚下一滑！

　　低头看，华贵地毯一路铺到我看不清的另一端，那柔软质地上华美瑰丽的纹饰令我慌神，忙不迭要脱去鞋，少年扶住我淡定摇头：“莫慌张。一张不打眼的波斯毯，据说是宫里腾挪过来，你大隋皇帝用厌了的。”拉住我的胳膊绕去长廊，我的目光依旧不舍厅堂的景象。来自西域的琴师团坐于毯上弹琴奏曲，胡旋女回转于其间，跳起更为绚丽婀娜的舞蹈，我情不自禁也跟着舞动起来。

　　少年低笑，我恍然察觉自己失态，端正了身子跟他去，发觉与厅堂虽贴合却大不相同的长廊另一侧，数十间厢房紧密相连，偶有几间虚掩了门。我好奇心起，往里头瞄上几眼，这间厢房高鼻深目的西域人与同伴低语，说着我听不懂的言语，而另一间的厢房里头，身形高大，辫发齐竖于脑后的突厥人凌厉的目光回瞪我一眼，吓得我加快脚步，近乎贴紧少年身子走上台阶。

　　悠扬绚丽的乐曲又将我吸引过去，居高临下欣赏西域伎人的表演更具风情，琴师们时而跪坐时而站立，追随舞者挥动的双臂节奏轻快地弹起华丽的曲调，胡旋女穿插而过，群摆在身姿摇曳中忽而内敛似含笑，转瞬又绚烂绽放如萱花，令我不由得看呆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这般绝美的舞蹈怎的除却我，当真只有少数几个驻足欣赏。

　　我再张望，足有三层楼的偌大建筑竟然只得少数几间厢房有住客，一看便知非我大隋人士，欣赏西域曲调胡旋舞蹈的人自然就少了。

　　可惜了，这般高绝技艺若是放之在东都最热闹的坊市里必然轰动。偏偏在此处，看客少得可怜，还大多各怀心事，哪里来心思细细品味这番绮丽美好？

　　少年招呼我轻声往前去，没多几步就是少年的厢房。少年刚一领我入内，门外一人手捧衣物奉上。

　　少年道声谢，转身递给我：“换上。”

　　“给我的？”

　　少年笑且点头。

　　我急忙推辞：“小人不是富贵出生，但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还是懂的，郎君肯在大雨时为我撑伞已是感激不尽，更愿意收留我暂避风雨不计较我寒酸身子玷污了你的居所，眼下怎可以再接受郎君的厚待呢？”

　　“若是在下确有事相求，你还愿意接受我送予的衣物么？”

　　我摸摸周身湿透确实感觉冷得紧，思索片刻应下，躲去里处换好了衣衫出来，少年嘴角的弧度又上扬几许：“衣裳素洁，换身衣裳精神许多。”

　　“对了，郎君有何事要我办的，只要能做得我一定办到。”

　　少年未及开口，忽闻一声高喝，我惊奇，迈出房门贴紧回廊凭栏处观望，方才舞蹈奏曲的西域伎人不见了踪影，厅堂正中赫然站着四个男女，男着锦绣，女着白衣，两两相对，若不是回廊有人走动，当真以为定格了一般。

　　咚！听得一击鼓，两女子应和飞甩长袖，霎时钟鼓俱响，节奏轻快紧张，厅堂中央的男女瞬时翻腾舞动起来。两男子跳跃着斜转相向打圈，头顶黑帽，其上两尾鸟羽奇长，伴随旋转显得格外飘逸轻盈。

　　煞是好看！

　　再瞧那两女子眉眼柔情，素衣洁白，腰身挺拔，自原地旋转，双臂时高时低，紧窄长袖随之纷飞缭乱，美不胜收。

　　这般俊逸舞蹈我此前从未见识到，亦不知传自何方。

　　“高句丽人好歌善舞，梁国孝元皇帝命人著《职贡图》云：高丽妇人衣白，而男子衣缬锦，饰以金银。贵者冠帻，而后以金银为鹿耳加之帻上，贱者冠折风。”

　　我专注于男子头顶的黑帽良久：“所谓‘折风’就是与我汉人相似的弁么，只不过那帽上多插了两尾鸟羽？”

　　少年点头，依在栏上看厅堂男女歌舞，扬起嘴角若有似无地笑。

　　我再仔细打量一番厅堂之中舞姿轻快的男女着装：“所以——他们是高丽人。”

　　“自隋立，其王君受隋国高祖文皇帝册封为‘高丽王’。高丽之于隋，正如新罗和百济之于高丽，皆非乖顺臣属。高丽虽表面顺服，但其地苦寒，常不能自给，故而侵袭隋国边境，抢掠财物虏劫儿女，因此与隋军常有摩擦。不止于此，隋国使者出使突厥时居然撞见高丽特使也在，隋国高祖文皇帝传书命其中断与突厥的联盟，停罢对隋国边塞连年侵袭并称臣，高丽婴阳王虽表面允诺，但阳奉阴违一直是高丽人的特性，不止突厥，高丽婴阳王还与契丹、靺鞨暗通款曲，并于第二年联合靺鞨先发制人进攻隋国辽西军事驻地，虽最终被营州总管韦冲击退，但此事的确令隋国朝野震惊。于是开皇十八年，隋国高祖文皇帝下令出兵三十万，分水陆两路进攻高丽，高丽王惶惧，遂遣使谢罪自称‘辽东粪土臣元’，这才平息隋室的怒火。”

　　我挠了挠头：“郎君讲这许多我不大懂哩。”

　　少年淡笑着指向厅堂，我回眸见两名高丽舞女平转交错，逐渐分散至厅堂两侧，沿着长廊一路旋转，偶尔在看客跟前驻足，飞甩长袖逗得众人呼喝连连，忽然长袖拍到突厥人脸上。

　　对，方才我偷瞄厢房时瞧见的那个突厥人！

　　那突厥人抬手抓住高丽舞女的长袖便拽，高丽舞女一下跌倒在突厥人怀里惊得慌了神，也惹得在旁的看客高呼不断。

　　不过高丽舞女很快镇定下来，娇媚一笑，抛甩另一长袖往突厥人脸上轻抛过去，逗引突厥人迷醉其中，高丽舞女趁机抽身继续舞蹈开去。

　　“看来这高丽人与突厥人仍还有牵扯不清的干系。”

　　我纠正道：“我看明明是那突厥人硬拽的，你没瞧见高丽舞女最后挣脱开了，由此可知，高丽舞女定是不愿意被那突厥人占了便宜去。”

　　少年突然笑起来，轻敲一下我的脑门：“小娃娃，只管送信便是。”

　　一封信函落入手中，我低头瞧封口处红色封泥内戳下的一枚章印，虽认不全，却觉得这字篆刻得格外隽秀。

　　“送去何处？”我问。

　　少年正欲开口面色忽一冷，双眸警惕看向楼梯处，我偏头恰好瞧见方才被突厥人调戏的高丽舞女轻步上楼从旁错身经过，目光有意无意间往我们这处打量。

　　我还没回过神，少年已在耳畔轻声语：“择善坊。”

　　我瞪大了双眸看他，少年笑问：“莫非你不识路？”

　　“怎会？”我笑说，“小人混迹在东都各大坊市怎能不识得，郎君只管说送去谁家府上便是。”

　　“我问你，择善坊里头谁家宅院最阔？”

　　*

　　择善坊 来宅

　　我就站在宅子跟前。

　　新雨后来宅显得格外神采，这处宅院在东都算不得豪奢，占地亦不是最阔，却足以令我这个出生市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庶民啧啧赞叹。

　　“小人儿看甚？”来宅乌头门前小厮见我徘徊于门口不时张望，出前来意欲驱赶，“走走走，无事便走。”

　　我掏出信奉上：“有人要我送信来。”

　　小厮接过一瞧信函上的封泥：“谁要你送的？”

　　记得郎君再三嘱咐，我摇头：“那人只让我送来便是，其余的不知。”

　　“那人还说甚么？”小厮再问。

　　我道：“不曾说过别的。”

　　小厮不再问，转身进去通禀。

　　不负所托，打算返回饼铺等待阿爷，忽有人从后一拍我肩头吓得我惊跳起来，一回头便喜出望外：“阿爷！”

　　阿爷望一眼来宅：“走。”夹起我行出择善坊门才放我下地，“你怎会出现在来宅门前？”

　　“有人托我送信。”

　　“哦？”

　　我笃定道：“是位郎君，我不知是何人，只晓得他住四方馆。”

　　“四方馆？”阿爷吃一惊，“作何打扮？”

　　“如我汉人一般模样，并无多大区别。”

　　“那人住在哪间厢房可还记得？”阿爷面色严肃。

　　我认真回忆，比划起方位：“应该是东边厢房。”

　　“东边厢房……”阿爷暗自思索一阵，“东夷馆，莫非是高丽人？”

　　“绝不是高丽人。”

　　“哦？”

　　“那郎君带我避雨去四方馆，恰巧有高丽人歌舞，那郎君讲了些我不大懂的话，但言语间听得他大约是不待见高丽人的。”

　　我才说完，阿爷即判定：“那该是倭人。”

　　“也不是。”

　　“你如何知道？”

　　“东都繁华，西域胡商云集，各国使臣往来不绝，倭人我也是见过的，身形矮小，模样打扮与我汉人也不大相同。”我细细回想起郎君的相貌打扮，“那郎君身形虽不高大，但绝非倭人那般矮小，再则他身着汉人衣饰我怎会看不出来？况且他让我送的信函封泥戳的印章上那几个字虽然没全看明白，但‘汉人’二字我还是认得的。”

　　“汉人？”

　　阿爷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起怀里吃剩的蒸饼赶紧掏出来递给阿爷：“阿爷，还有半张饼，我留给你的。”

　　阿爷接过饼，利索吃完：“走，带你去吃好的。”

　　咦？走散前还发愁下一顿如何解决，好不容易挤出几枚铜钱只够买一只蒸饼，怎的现下却说带我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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