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定是故意为之，李二郎的寝屋隔壁就是我在李家容身之所，垮下脸入屋前，他轻呼一声，扬起手中契约在我跟前甩了甩，像足一个奸计得逞的混蛋。哐一声阖门，绕过屏风俯身趴下卧榻，压得心口烦闷，转了个身翘脚晃荡几下。

　　对，那伙头僧！

　　冲出门依凭记忆寻去暗房，途中听得一声凄厉惨叫。

　　循声而去，入眼的竟是李四郎挥鞭不断抽打满地打滚哀求嚎哭的小女婢。小女婢蜷缩身子涌泪望向我，那模样着实可怜。一个迈步冲上前捏住他手腕：“四郎君莫害人性命。”

　　李四郎回眸怒瞪我：“下贱东西，谁准你碰我？”一下甩开我，抬手便是一巴掌呼来，“我教训贱婢轮不到你个外人指摘！”

　　揉着热辣脸颊，不死心地反驳道：“即便是下人也不该如此对待！”

　　同为家中四郎，眼前这小童与徐世勣简直天差地别。一个眉眼带笑，与谁说话无论贵贱总是温柔，另一个好似谁人都欠他一样怒气冲天。

　　徐家是东郡离狐县豪绅，家有田产近千顷，僮仆百余人，但徐家待人平和，接济困苦乡里，从未有仗势欺人，对待下人更不曾动辄打骂。马口行前四郎君说的那一句只希望这些奴婢能卖入好人家，不至太凄苦的话犹在耳边，此前不曾体悟，如今真要我见识到东都贵人家的奴仆是如何凄惨，在东都，无权无势无以自立，唯有权贵活得自在肆意。

　　李四郎干笑几声，斜眼剐我一眼好似看个流落街市里尽说胡话的疯人。

　　懒得理他这副嚣张模样，蹲身扶起小女婢，李四郎只轻咳一声，那小女婢一个哆嗦软身吓瘫，脸面贴地恨不能埋进土里。

　　“是你李家都爱折磨下人，还是独独你李四郎有此偏好？”我大喘一口气质问，着实想不明白眼前这个不过年长我几岁的权贵子弟为何如此心毒？

　　“这贱婢犯错，作为主人不该教训？”李四郎不以为意地一笑，忽想起来一事，“好似二哥收你做奴仆，”鞭子一扬，大喝道，“那便是你我也能打得！”

　　眼见鞭子甩过来，身前窜出一人护着我转身倒地。

　　撑起手看清垫在身下的人，本想道声谢，岂料他一把推落我，起身往自家四弟跟前逼去，气势瞬间压倒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李四郎不由得退挪半步。

　　“这女婢弄疼你？”

　　“可不是嘛二哥，”李四郎持鞭指着伏地的小女婢抱怨道，“梳个头还能这般蠢笨！”

　　我下意识往他头顶瞧，杂乱的头发好容易梳着髻歪斜着软靠在一边，后颈处的杂毛打着卷的垂散下来胡乱搭在肩头。

　　李二郎认真瞧上一遍又一遍：“这小女婢的手艺倒是比上回有进步，怎奈你头发太糟挽不好。”

　　“连二哥你也嘲笑我这头发梳不好！”

　　李四郎气得上蹿下跳，李二郎淡漠地看他疯癫，好似看惯了这场面，低眉去看脚边战战兢兢的小女婢：“你若不欢喜她，我带去身边。”

　　李四郎想了想道：“行。”目光转向我，轻笑一下，“那我要他。”

　　“不行。”李二郎当即拒绝。

　　李四郎不解道：“有何不行？”

　　“他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啊呸！说什么混帐话？

　　懒得管你兄弟对峙，爬起身胡乱拍几下沾在衣裳上的泥，迫不及待往暗房赶，眼前还有哪一桩事情比弄清真相更重要？

　　推门而入一股子腥味扑鼻而来，我皱着眉紧闭气，一抬眼就见伙头僧无力垂倒，双手以粗绳捆缚于木杵之上，腕部磨出道道血痕，那刺人的血红顺着肘部流到被拷打得满身裂口竟无一处完好肌肤的身体，形状可怖！

　　忍下胃囊里几欲翻涌而出的酸水，鼓足勇气向前去：“谁人要你逮我？逮我又作何？我一孩童与人无冤无仇……此事与我阿爷有关？”

　　伙头僧费劲抬起头，肿胀的双眼射出骇人的光芒：“谁能给钱……交予谁，管他何人。”

　　我惊得一哆嗦，跟前这人简直枉为佛门弟子，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供他换取利益的物件。

　　伙头僧哈哈大笑，扯开嘴角牵动脸颊上的血口子一下崩裂，顿时鲜血淋漓。我眼见着生疼，伙头僧却全然不在意：“你这孩子、不是一般人，有权有势之人竞相拿你，为此不惜砸下重金，其实我、也好奇那些人为何要逮你。”

　　倒吸一口凉气，一普通市井小儿竟要有权有势之人不惜以重金为诱命人争相逮我？！脑海里闪过阿爷曾入许国公府上家主相谈，涉及占卜命数之书《五行大义》，从许国公言行里可知他对《五行大义》很是在意，阿爷婉拒交出，携我匆匆自东都去往历城交托兴国寺住持，再后来何潘仁与眼前这个和尚连番掳劫我……

　　“是许国公要拿我？”我试探道。

　　“宇文家也要拿下你？呵……这样多朝廷中人在意你……还有、拷打我那小子废话真多……这倒是要我知道、此处是唐国公府上，家中主母……窦氏、乃宇文周皇族血亲，真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朝廷有人逮你亦有人护你！”

　　“究竟何人命你捉我？那些人给你几多好处，为了这钱连命都可不要了么？”我急得大嚷。

　　伙头僧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我、不会说。”

　　态度当真强硬，看来是问不出个结果，无奈只得撤出稍后再作计算，转身迎面撞上一人，抬眼看是李二郎，身旁是他的随从，瘪了瘪嘴从他身侧绕行而出岂料他一个跨步挡住我去路。

　　“作何碍我前路？”

　　李二郎看了看伙头僧：“这样容易放弃？”

　　“不然还能如何？”

　　李二郎摇了摇头，好似看自家不争气的小儿一般，一把推开我往伙头僧跟前去：“这小童问你话，你最好如实应答。”

　　伙头僧假意没听见。

　　李二郎再道：“又或者总有人能撬开你这张逞能的嘴。”

　　伙头僧别过脸冷哼一声，李二郎不怒反笑，极其平淡地瞥向房外说一句：“唤四郎来。”

　　话音方落，伙头僧瞬间面容惨白，双手艰难挣扎，挺直了身子前倾大吼道：“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我没杀人嗜好，”李二郎嘴角上扬笑得无害，“但有欢喜折磨人的。”一下扯过我胳膊踏出暗房，此前候在房门外的仆从不知何处去，应是——

　　“真要你四弟折磨他？”

　　“这才打完就不记得疼，是他这个秃驴自己愿意承受，老实交代不好么？”李二郎不以为然地睨一眼房内，我当即甩开他的手恨恨道：“李家当真没一个好人。”

　　“哦？当真？”

　　一声疑惑令我扭身去看来人，一个约摸十五六岁整梳双髻的小娘子，略施粉黛模样俏，一双美目左右流转打量我。

　　李二郎道：“阿姊。”

　　小娘子不及回，远处传来声声惨叫，小娘子怪道：“何处传来惨叫？”

　　这话才问出口，小娘子身旁冒出一人慌张唤道：“三娘，二郎。”

　　小娘子道：“陈侍媪行色匆匆要往哪里去？”

　　妇人面色微难：“先前才领四郎去书堂习字，不巧主母唤我去内堂问话，待我再回去便不见了四郎踪影。”

　　又一声惨叫穿廊而过。

　　陈侍媪往出声处张望，面色愈加不安，三娘似乎猜出几许：“四郎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下人？”

　　陈侍媪捉急道：“我这就去瞧瞧。”叉手而别，加紧脚步往暗房去。

　　三娘远望陈侍媪背影，幽幽叹一口气：“阿娘不喜四郎，自小放任他自流，难怪他性格古怪妄为，眼下恐怕只有陈侍媪对他稍有牵制。”

　　三娘道这话，我目光不自觉瞥向神情自若的李二郎，心想这郎君年岁不大还真是厉害，不动声色令旁人为自己办事，若是怪罪下来自然与他无关。

　　李二郎与三娘道：“阿姊，听阿娘说再过十日返长安，要准备你的婚事呐！”

　　三娘面上一下红了，嗲怪地轻捶李二郎肩头：“小孩子家莫管。”

　　李二郎乐道：“听闻柴郎君将门之后且还年少有为，阿姊嫁入柴家爹娘最是满意。”

　　三娘皱鼻道一声去便娇羞地跑开。

　　目送三娘走远，李二郎侧耳听闻暗房那处许久没得惨叫，嘴角微撅道：“看来听进陈侍媪规劝。”

　　眼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不爽：“明明是你指使，还装作旁观者。”

　　“我指使什么了？”李二郎怪道，“我只让四郎教化，可没要他上去就打？换作我才不做这废力事情。”

　　“所以脏活都叫旁人做？”我不屑道。

　　“你这小子！”李二郎大嚷一声，显然是被我气着了，“还不是为查清假秃驴捉你目的何在。你以为单单问话他就能和盘托出？既然做这给人卖命的营生他岂会轻易开口？”

　　我一时语塞，确实无论怎番询问，伙头僧不曾道出逮我之人的姓名，甚至对于我的疑惑满是鄙夷。

　　趁我愣神，李二郎拽起我胳膊便折返回去跨入暗房，落在鞭子飞甩一道长长血迹延到伙头僧脚边，伙头僧已然被拷打得不成人形，满身满面的鲜血滴答淌下，听得房内稀稀动静，颤抖着微抬头，那双肿胀不堪的眼睛里充满可怖血丝！心脏狂跳不止，眼前这人犹如从地狱爬出的厉鬼，那眼神似要向我索命！抬手紧抓李二郎的臂膀不撒手。

　　“现在可愿意说？”李二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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