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入住庄子近一月，白日里阳光普照，山林里头虽结冰但回暖不少，只是夜里依旧寒凉。

　　应了辅公祏的话，我身子才痊愈，便被满屋子大汉当作仆婢一般使唤来打扫各屋，净洗衣物。

　　刚收拾完这帮臭汉的内屋，推着堆满盆子比我高也比我还沉的衣物往后院艰难前行，还未凑近就能闻到衣物弥散出的阵阵酸臭味着实令人反呕。前头似有什么卡住了去路，偏头瞧，阚棱以脚抵盆，蹙眉看着我，面色颇为难堪。

　　“谁人差使你做这些？”

　　我不语，入了强盗窝除却乖乖听话，难不成还真自以为座上宾？

　　阚棱见我不应，将盆内衣物全数抛出去甩落在地。

　　我急得大喊：“你做甚？”

　　蹲下身子去捡拾衣物，阚棱又一脚猛踢翻盆子，险些砸中来人。

　　我看清来人模样，前一月在堂内首倡绝不能留下我的强健大汉。

　　大汉皱眉冷言眼看阚棱：“呵！何事要你火大？”

　　“王雄诞，你也有份？”

　　王雄诞瞅一眼满地凌乱衣物：“不然要她留下何用？”

　　阚棱接连不断撩起衣物砸向王雄诞，均被王雄诞截下。

　　阚棱道：“拿走！无手无脚要人做？”

　　王雄诞看了看我，再看向阚棱，好笑道：“这女娃生得不赖，可惜年岁太小。”

　　阚棱面色一红，大吼道：“闭嘴！”

　　王雄诞好似戳穿他人心事一般噗嗤笑出声：“好好好，不得说，说不得。”拿着满手的衣物走开。

　　阚棱扭头看我，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未待他开口，我即刻辩解：“你要我如何？对着一帮子凶神恶煞的大汉我哪里有胆说不愿？”

　　阚棱重重戳我脑袋：“空长一副聪明相！那日义父说了要我看顾你，那帮子人要差使你大可以说我阚棱不允啊！”

　　我懊恼道：“对，岂止空长了聪明相！那日你不还说我是蠢笨模样？”

　　阚棱语塞，又瞪眼又扯唇，气一阵子才道：“不止蠢，脾气还臭，还记仇。”

　　我皱鼻冲他吐舌：“我记性可好了，能记一辈子。”

　　阚棱一下伸手捏住我的舌头，我不明了他要作何，只见他面色一沉，冷冷道：“再敢说这话，定要割下你的舌头！”

　　适才维护我的阚棱转眼变得阴森狠厉，正当我不知如何应对之时，阚棱突然噗嗤笑起来，这才觉察他这是吓唬我呐！跳起来捶打他，阚棱捉住我手嬉笑道：“义父总说我气势不壮要我多加操练，整日一道的兄弟定是唬不住的，忽然想到要拿你试练倒是不错，看你适才吓得不轻，哈，应当气势足了！”

　　我恼道：“可恶！”

　　阚棱见我真气着了，从怀里掏出纸裹的糕饼塞入我手里，我大喜：“镜糕！”

　　上回吃着镜糕还是在东都阿爷买来的哩！

　　阿爷……

　　原本要生吞下酸楚，眉一皱，落下一行泪。

　　阚棱被我忽来的泪水搞得不知所措：“你要不爱吃大可以还我，何必哭呐？”

　　我才不承认，抹去泪道：“你看错了，我没哭。”

　　阚棱耸肩道：“想你阿姊了？”

　　丽娘？

　　鼻子一酸，又想哭。

　　那日行出清河渡口没多久，路遇歹人抢劫，丽娘护着行囊死不松手，我拉开弹弓射那帮歹人，那帮歹人一把折断我的弹弓，一边讥笑我使这无用玩意一边猛踢狠踹我，丽娘冲上来以身护我被那帮歹人砸中了头，那血从她前额滴撒下来落在我面颊，那帮歹人得意洋洋地来扯丽娘手中行囊，丽娘死不撒手，我也伸手去抓，那帮歹人狠扇我巴掌将我扇晕过去。

　　看向阚棱，内心不免警惕。

　　这少年也是盗贼，尽管救起我，那是他不知我与丽娘当日怀揣珠宝，若是那日财物为他所见，难讲当日劫持我与丽娘的会否是眼前这窝子盗贼。

　　丽娘，眼下不知她下落，是否遭遇不测，我不敢往下想。

　　自与阿爷分别遭遇的尽是折磨苦难，原以为流落他乡叫我遇见丽娘是不幸中的万幸，不想如今却各自天涯，失去彼此消息，生死亦不得知。

　　终于没忍住哭出声来，阚棱将我揽入怀里任由我哭泣，他只默默陪伴不言语。

　　哭累了仍没止住喘，阚棱带我出庄子去附近溪边洗脸，不嫌弃我满脸眼泪鼻涕，擦洗清爽了，人也没那么难受，但眼睛似乎哭肿了，看着眼前阚棱有些模糊。阚棱拿沾湿的帕子敷于我双眼：“我小妹也爱哭，每每爷娘教训得狠了她总会躲到我怀里，哭天抢地也不怕将嗓子喊哑了，还一个劲说阿兄阿兄，抱！”

　　隔着帕子觉察到阚棱的手微微颤抖，抬臂握住他的手欲扯下帕子，他不让。

　　稍许，阚棱的手仍没有平稳下来。

　　“你与你小妹感情如此好，为何——”我小心探问。

　　“死了。”

　　死了？

　　“就剩下我一人。是义父将街边行乞的我带到这儿来，教我练习拳脚，教我握刀挥剑，这些本事拿来抢人钱财以自活，我好像没有什么别的会做的了。”

　　“……”

　　“那日我见你在渡口像个乞儿一般猛吃蒸饼，吃得险些噎死本不想管，但看你阿姊哭得欲死，就想起自己那时搂着奄奄一息的小妹也是这样哭的，直到她身子凉透了我才真知道她再醒不来了。大概是这缘由才管了这场闲事。”

　　阚棱的手颤抖得厉害，我也跟着很是难受，不想这少年盗贼竟有这番伤痛过往。

　　伸手轻握住阚棱的手缓缓扯下，他的眼眶隐隐泛红，似下了决定一般拉我一路跑回庄里去见杜伏威。

　　此刻，杜伏威在堂上与辅公祏议事，见阚棱带我匆匆入内，面上微有不悦。

　　“棱儿何事？”

　　阚棱见案几上有杯茶，捉了来塞入我手里，压着我跪地叩头，牵过我的手将茶奉上，杜伏威不言，一旁的辅公祏却道：“棱儿，你这是作何？”

　　“义父！”阚棱抬头看向杜伏威，“义父，请义父收这孩子为义女。”

　　杜伏威面色一冷：“棱儿，你知道你这是在做甚么？”

　　辅公祏见杜伏威神情难堪，与阚棱言：“棱儿，你胡闹！”

　　阚棱再叩头，杜伏威目光死死瞪住我：“想起你小妹来了？”

　　阚棱仰头目视，抿唇不语。

　　杜伏威言：“做我们这买卖的莫要有牵挂，也最好别给自己招惹上牵挂。”

　　阚棱反问：“义父如何收我做义子？”

　　杜伏威面色愈发深沉，双眸盯得我好不自在。

　　“那不一样。”杜伏威起身与辅公祏离开堂屋，独留下我与阚棱对望无语。

　　阚棱为我求杜伏威收为义女不得之事在庄里传开，这帮大汉各个像看笑话似的在旁指点，弄得我过意不去，阚棱却道：“今后我一样可以担待着你。”

　　我道：“这庄子不由你做主哩。”

　　“义父不愿收你，我可没说不愿，自此以后我便是你的棱哥哥。”

　　“棱哥哥？”

　　“诶，叫得好！”

　　＊

　　不几日杜伏威命阚棱出庄外办事，这帮子大汉待我显然没那般客气，甩了脏臭衣物要我洗，还命我趁日头好时晒被褥，一张张我扯都扯不动的被褥险些像山一样将我压垮。

　　又是折腾洗衣的一日。费尽全身气力好容易拖着满盆脏衣服道院里，抛下井筒，一脚踩住井口，双手拽绳半分动弹不得，仰面后倾身死命蹬住井口才将接满水的井筒提上来，一桶接一桶地提，直至手掌磨破了皮才将洗衣盆接满水，再往里头丢入数枚皂角荚果，除去鞋袜跳进盆里头，彻骨冰冻顿时传遍全身，打着哆嗦蜷紧身子脚下不停踩蹬起来，以期不断活动筋骨来抵挡这股由脚底窜到头顶的寒凉。

　　内心委屈得很，想来虽与阿爷居无定所，偶也有吃不饱饭时候，可阿爷从不使唤我做这些劳作，眼下误入强盗窝却为这些个恶臭大汉净洗衣物，阿爷的衣物我都未曾洗过哩！

　　低头看手掌里几道血痕子，眼红鼻酸得紧，狠抽几下鼻子，硬生生将泪水憋回去。

　　呀！

　　忽身后有人猛拽我衣领提拎起来，身子一下轻盈，双脚霎时离了盆悬在半空中，我吓得大叫大嚷，那人斥道：“再嚷嚷信不信现下就叫你摔死！”

　　立即闭嘴任由他拎我去了堂屋，在杜伏威跟前丢下，我一个踉跄脸贴地摔下，顿时面上发烫。待我仰头，杜伏威俯身拧住我下颌：“当时棱儿坚持要救下你，我就该问问缘由。”

　　杜伏威掐得我更疼，我死命咬唇不肯喊痛，他盯着我的唇忽笑道：“人儿小气性却大。”

　　“阚棱那孩子我瞧见他时他就躲在街巷角落里，旁的小乞丐见着来人就伸手讨吃的，他不同，就这么远远看着，待到有人丢弃了残食又突然像个小豹子似的与那些个小乞儿去抢去夺，叫人打得皮青脸肿也不撒手，硬生生从别人口中夺下来再塞进自己嘴里头。”

　　我不明白他这番话的用意。

　　“这孩子不轻易求人，又下得了狠心，是个能成事的人。”杜伏威掐着我下颌的力道再中几分，我痛得张了嘴，他再言，“最重要他还是个孤儿，无所依靠，而我于他有再造之恩，以他脾性绝不会为旁人出卖我。”杜伏威顿了顿语气，“可眼下我有些怀疑自己，向来阚棱对我这个义父言听计从却为你三番两次触犯庄里的规矩。救你、留你甚至要我认你做义女，好让庄里其他人不敢怠慢你。阚棱对你——很是用心！”

　　杜伏威掐得我似将我下颌生生拽下来，我瞪着他忍痛道：“棱、哥哥、见我可怜才——”

　　杜伏威猛拽我下颌落地，牵扯我身子也跟着咚一声砸地，又一只大掌按在我脸颊：“好个棱哥哥！王雄诞！”

　　“在！”

　　杜伏威大声道：“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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