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嚯！你这小奴！是你非要与我争执没留心脚下，你那小主人倒是紧张你呐，见你跌落伸手要拉你反而跟你一道滚下山去。”李二郎气得干笑两声，“待明早将你送回主家，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如何教养的主家畜养出你这样无理的小奴。”

　　我立即道：“我并非对谁人都无理，况且我不是奴，我也没有主家。”

　　李二郎嗤笑道：“莫非是我听错了？今早在广化寺遇见我分明听与你一道的小郎君说你是他的侍读。小子，别以为那秃驴掳走你又让我给救下你便得了自由。你与主家所立契约受大隋律法管制，除非主家放归允你脱贱籍按律报以官府，否则官府录籍在册留档须有二十七年之久，以后再造新册，主家报备若仍不放归你还是个贱籍，这身份要随你一生的。试想无法自证其身的人如何在我大隋任意行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往哪里去？”

　　我惊出一身冷汗！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这句话不停在脑海里盘旋，还有口马行内与牛马畜生同住一屋的男男女女面上的惊恐怯弱我一刻不敢忘。

　　“啐！谁说我与他家签立契约？我阿爷按籍隶属良人，我是他女——”错言，改紧开口道，“其子，况我阿爷不曾将我卖与别人家，我自然是与我阿爷一样同属良人。无非失散了这才叫歹人骗去十一郎家，我没有与他家签订过什么卖身契，更别说什么官府报备，简直无中生有！”

　　李二郎将信将疑道：“果真？”

　　我道：“信与不信，随你。”

　　“那好。”李二郎想了想说，“明日去那小郎君家问对便知你说得属实否。”

　　“不去。”我一口回绝。

　　好容易逃脱来宅又再折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说不准真就被逼堕入贱籍。

　　“心虚了？”李二郎问。

　　“心虚什么？”我大嚷一句，“反正我不去！”

　　李二郎笑道：“无妨，我自有办法得知你身份。”

　　*

　　“签了。”

　　李二郎坐在形似筌蹄的墩具之上，双脚/交错而憩，随意掷一张纸在案几上。

　　目光落在纸上，赫然书写卖身契三字，自他昨夜安顿好我便一直没见踪影，眼下出现竟是拿来这破玩意？

　　“签字。”李二郎再次提醒。

　　“作何？”我故作不解。

　　李二郎想了想道：“也对，你这小奴应该不识字。”抬手在腰间摸索一番似是发觉少拿了物什，起身扯过我手指一口咬下，我哇一声大叫，这小混蛋根本不管我疼得捶案顿足，硬拽我几欲收回的的手指往契约上按，得意道：“成了。”

　　揉着疼痛指尖，忿恨地看他拾起契约在我眼前一扬，刺眼的血红大咧咧印在纸上，我伸手去抓，李二郎高举契约大笑道：“自此以后你就是我李府，不——”他将契约藏在身后，伸手一戳我脸颊，“是我的小奴。”

　　“呸！谁是你小奴！”我急跳起来抢夺契约，大叫道，“还来！看我不把这纸撕烂！”

　　见我咬牙切齿李二郎笑意更浓，不时戏谑道：“好哇！你能拿到这契约便不算数！”

　　话音未落，屋外来人抽走李二郎手中契约。

　　“阿兄。”李二郎回眸道。

　　仰面瞧来人约摸二十三四岁郎君，细长眉眼，薄唇微扬，一副面容柔善模样。李二郎唤他阿兄，那此人就该是李家大郎。此人展开纸来细看，默念一段后笑出声来。

　　“阿兄笑甚么？”李二郎一把抢过契约。

　　李大郎睨一眼站在李二郎身旁的我：“这就是你私签的小奴？”

　　“不作数的！”我连忙否认。

　　李大郎点头道：“私签的契约确实不作数。”

　　李二郎见自家阿兄帮衬我这个外人，着急道：“我说作数便作数，我偏要他做我小奴。”

　　“看这小童模样该不会是个贱籍出身，逼迫良口入贱籍是要吃官司的，况且他并不乐意，怎能服侍好你呢？”李大郎好生相劝道。

　　李二郎当即反驳：“我四肢康健，并不要他服侍。”

　　李大郎更糊涂了：“那为何——”

　　李二郎抢白道：“皮相端正，因为他皮相端正。”

　　瞪大了眼瞧这官家子弟的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一句皮相端正就要逼迫他人为奴？

　　“就这缘故？”李大郎问。

　　李二郎道：“府上环顾也没得比他再皮相端正的仆从了，我就要他。”

　　李大郎双眉一拢：“任性脾性又来了。”

　　“不是任性，”李二郎当即否决，“阿兄该了解我，凡是美好的我都欢喜，凡是貌丑的我都不爱。”

　　李大郎道：“爱憎鲜明未必好事。”

　　李二郎言：“阿——”

　　“府内突然多出一人来你以为阿娘当真不晓得？你自向阿娘解释去。”

　　听落这话，李二郎面色稍变，目珠左右挪转似是思量着什么。

　　跟随李家兄弟去往内堂，他二人除鞋入内，我不传不敢入内，暗暗观察堂内一女婢夹拾木炭丢入火炉内，暖了一室。胡床之上有一贵妇人怀抱铜手炉盘腿而坐，那妇人前额梳净，浓密长发挽于脑后成单环髻，仅在鬓后修饰花钿足以衬出她的气度非常。再看胡床后高台之上供奉着一尊身着绿色、穿七宝庄严甲胄、配长刀、右手持伞、左手持银鼠神像，此前在历城兴国寺天王殿内见过这尊天王，称毗沙门天亦称多闻天，因赐众生福德而众生得知尊名，守护北俱泸州，代表北尊王是一边引导众生向善，一边用威力为善众降魔伏怪。

　　李家兄弟二人道：“母亲。”

　　堂内暖，堂外却冷风嗖嗖，灌入脖颈冻得我直打颤，贵妇人目光扫来，我当即垂落头不敢妄动。

　　官家府邸规矩多，不可随意抬眼看主家是其中最重要一款。

　　贵妇人与李二郎道：“听仆人说你救下一小童？”

　　李二郎应道：“是。”

　　“打探清楚是谁家小郎君？”妇人再问。

　　在自家母亲跟前李二郎乖巧得像只猫：“孩儿一早出门就为去官府打探这小童身份。”

　　贵妇人问：“如何结果？”

　　“没这小童记录。”李二郎顿了顿语气，“想来这小童本就不是东都人。母亲，待我再查清——”

　　贵妇人斥责道：“你父亲如今在外之官，府内虽有家丁，但毕竟妇孺众多，我与你多番交代莫说留宿外人，更应闭门谢客才是。”

　　正巧，我也不想待在这里。

　　堂内沉默一阵，好奇怎么这对母子怎就没再言语，耳畔响起李二郎微有哭腔地说：“阿娘，我最怕你生气了！简直比阿爷打我更叫人害怕！”

　　一股没来由的寒流涌遍全身，料想不到这小混蛋竟会在母亲跟前装得这般可怜兮兮，一抬头即见他扑到贵妇人怀里撒娇，嘴角一阵抽搐。

　　妇人哭笑不得：“你阿爷打你不怕，反倒怕我骂你？”

　　李二郎点头如捣蒜：“怕你气坏身子。”

　　妇人一戳李二郎脑门：“那还来气我！故意的？”

　　李二郎支支吾吾，急得转过脸求救：“阿兄。”

　　李大郎上前道：“阿娘，我看这小童神态自若，举止大方，不似别人家奴仆。且听说近来官府逮捕偷盗孩童案犯，说是拐带外乡孩童卖入口马行假充奴婢以获不义之财。若与二郎说的那样前一日从一大和尚手里抢下这小童，想来二郎是办了一桩件好事。母亲莫再责怪二郎。”

　　李二郎附和道：“阿娘，阿兄说得没错，我做了好事呐。”

　　贵妇人扶开李二郎，目光转向我：“请小郎君入内说话。”

　　除鞋入内，我叉手至前道：“见过娘子。”

　　妇人道：“请问小郎君姓名。”

　　“回娘子，小人安宁，齐郡历城人，因与家父失散流落东都。”

　　贵妇人看了我半晌，道：“请小郎君伸手。”

　　虽觉怪异，仍旧依命抬手，贵妇人翻转我手心轻抚过一处极轻浅的细痕，李二郎好奇凑上前来瞧，贵妇人放下我的手说：“掌心柔软，指骨纤细，肤质幼嫩，小郎君家人定是待你如珠如宝，不舍你动手做事。”

　　心头忽一酸，阿爷虽是江湖术士，跟随他四处流浪偶有挨饿时候，但阿爷从不要我如同旁人家平民孩子一般自小就做活贴补家用，故此我手脚并不似市井小儿处处疤痕处处伤，这唯一的轻浅细痕还是一年前渡口小庙为一产妇接生不意扎到剪子上这才留下的。

　　“再请问小郎君父亲姓名，我安排下人前去历城为你打探，也好让你父子二人早日团聚。”

　　这叫我犯了难，阿爷身在何处我无从得知，如何说与她知晓？

　　见我久久不语，李二郎道：“阿娘，这孩子许是受惊吓，不如留他在府上几日，待他好转再细细道来。”

　　贵妇人思忖一下，李二郎撒娇似地轻扯她臂膀，贵妇人面容松懈下来道：“罢了，既在府内，暂且留下，来日再说。”

　　这番好意我并不能心领，只想当即离开找寻四郎君，李二郎凑近我耳边低声道：“你若不愿，我就放了那大和尚。”

　　你！

　　回眸狠瞪他，这小混蛋怎么跟李密一样爱威胁人！还是官家人天生欢喜捉人难处以自用？

　　无奈叩首拜谢。

　　如此，逃离一家又陷进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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