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人群散尽，我也归了坐，低头瞧手里蘸血的牙，心下委屈又哭起来，耳边有人急切问：“阿宁你怎么了？”

　　徐世勣一脸紧张地看我，再看我手里平白多出带血的牙，又见洒了一桌的铜钱，连忙问：“有人欺负你了？”

　　抽泣着对视满面关切的徐世勣，在他身后阿正在另两个僮仆搀扶下捂着红肿面庞嘶嘶喊痛，我哭得抽抽嗒嗒，徐世勣见问我不得转身询问店家。

　　店家答：“方才来一位小郎君起先还与这小孩合桌同食，可不知怎的这小孩就与小郎君互骂起来，我回头时却已见这小孩的牙掉了。”

　　“是那人打落你的牙？”徐世勣面色凝重。

　　我点了点头随即摇头，指着桌案上的胡麻饼哭道：“这胡麻饼太硬了！我才啃上第二口牙就崩了！哇啊啊啊啊——！！！”

　　徐世勣拾起我手里的牙瞧了瞧，伸手轻掰我的唇往里头细看面色稍稍缓和，见我哭得眼泪鼻涕一道流没忍住笑出来：“这牙掉得好！”

　　我一把抢回徐世勣手里的牙气恼道：“坏心眼的四郎君！我牙掉了你居然能说出好来！”

　　徐世勣轻抚我前额道：“好啊！当然好！这牙掉了才能长大，阿宁是在慢慢长大呀！”

　　我才不信这鬼话！

　　“牙掉就能长大，那你如何不掉牙？”

　　徐世勣哈哈一笑，呲牙要我看个清楚：“哪里是不掉，这是换齐整了啊！”伸手轻弹我眉心，“待不了几月，你的新牙就长出来了。你阿爷未跟你说过这些？”

　　舔了舔缺空一处的牙床直摇头。

　　徐世勣提起了阿爷，我心里又一阵难受。

　　“待我置办好货便好好打探你阿爷的下落如何？”

　　我满心欢喜狂点头，徐世勣浅笑着我兴奋得围绕他不停转圈。

　　*

　　又是一轮新月如钩，启窗望向夜空，那轮新月好似与我躲迷藏，退在薄云之后若隐若现。凉风闯入屋，勾卷床幔翻飞，如今已过立冬时节，窗下屋檐片瓦间蒙着淡淡夜霜，忽有所感，默默道：“不足两月就是我生辰了呢。”

　　“这样早惦记起自己生辰来了？”

　　我偏头看向坐在窗台之上的徐世勣幽幽道：“我与阿爷四海为家，不过二年前初来的东都。我记得初入东都前一日便是我的生辰，平日里吃不了多丰盛的，偶尔还得饿肚子，但每每我生辰阿爷定会想法子弄些肉来炙烤了给我吃。”托腮抵窗望月，目光不觉闪烁，“也不知今年生辰阿爷还能不能与我一道过。”

　　“想好生辰心愿没？”

　　我想都未想便说：“愿天下太平，万民安乐。”

　　徐世勣扬眉，应是未料想我这小人儿居然许下如此宏大心愿。

　　我嘻嘻笑道：“这些个事与我才没干系，我只想阿爷能在我生辰时候陪在身边给我烤肉吃。”

　　“定能事随心想的。”

　　“但愿。”

　　赖下身子以颌抵窗，低眉眺望楼下过往行人，南市一如昨夜喧闹，灯亮如昼，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艺人各展绝技，酒肆内一片欢歌笑语。

　　“哦，四郎君，胡姬！”

　　挺直身探出头望向窗外看个仔细：“真是昨夜那胡姬，叫李氏族人打得那样惨现下还要临街劝酒呢！”

　　昨夜里惨遭殴打的胡姬舞蹈不似此前那样妖娆妩媚，反倒有些僵直。许是举手投足间牵扯了伤痛未敢过分施展。

　　徐世勣淡淡道：“胡姬并非自由身，她若一日不揽客便要挨饿一日，只要未被打死，拖着遍身伤痕卖笑以取悦酒客那是常有事。”

　　我忽想起一事，拉起徐世勣下楼奔去那胡姬跟前，那胡姬见我急冲冲而至，再看了看徐世勣，小心询问道：“二位小郎君要入内饮酒么？”

　　顺她伸手方向看去，酒肆内满是酩酊大醉之人，众胡姬摇曳身姿在这些醉汉当中来回穿梭，劝客，斟酒，舞蹈一气呵成，这样生活当真是她们愿意的？我从怀里掏出数十枚铜钱递于她，那胡姬面色微变：“小郎君这是……即便酒肆内最好的美酒也不需这样多钱。”

　　我摆手道：“不是问你买酒。给你的，拿去治伤。”

　　胡姬一怔，忽感伤而泪至，拂面泣道：“小郎君为何待我这样？”

　　我微微一笑，与徐世勣折返回邸店，路上徐世勣察觉我起了心思，探问：“想起什么来了？”

　　我回头看伫立远处目视我与徐世勣的那胡姬：“这胡姬令我想起从前认识一女郎，与胡姬一样离乡背井漂泊他处，生得美，性子也好，只因是乐籍而不能与相爱之人长相厮守，最后……”我长叹一声，道，“坠井死了。”

　　徐世勣不言，只默默听我娓娓道来：“那女郎也曾感伤身坠乐籍而不得自由，连爱人的资格亦不能有。”

　　入屋后，我倚窗转脸再看街巷里拭完泪依旧旋舞卖笑的胡姬不由得叹息：“究竟是谁人将这众生分成三六九等？蒙祖荫加官进爵的在东都活得潇洒欢畅，甚至横行霸道，而如胡姬那般可怜人却要忍受世人鄙薄艰难度日，甚至犹如牛马牲畜般随意买卖。”

　　想起白日食铺里头遇见的权贵子弟，那位小郎君心高气傲模样叫人欢喜不起来：“四郎君可知道白日里我碰着一小郎君，我本想讹他钱。”

　　话音刚落，徐世勣张大眼看我好似看个陌生人。我连忙解释：“我以为他是李氏族人，虽然他是李家二郎，但却不是……咳！怎么说呢？此李非彼李也。我原想那小郎君与昨夜毒打了胡姬的恶人同系一族，讹他钱也算不得冤枉，拿他钱给胡姬治伤就当是那郎君替他族人赔礼，哪知是我弄错了。”

　　徐世勣问：“既然是错何故又收下他钱？”

　　“这是我折牙换来的！不算讹！”

　　徐世勣微蹙眉，知晓这番言语分明是狡辩，我亦自知理亏，怯怯道：“好嘛！起先也不知是因要换齿才折了牙，我还以为是叫那小混蛋给气的呢！”

　　徐世勣见我耍赖却不与我再计较：“我大概晓得你这小娃儿为何总爱发呆。”徐世勣一伸手我便知他要做何却避之不及。

　　“啊！又弹我！”我捂住眉心大嚷。

　　“正好把你脑瓜儿里头这些个胡思乱想给弹走。”

　　我一时接不下话，干脆别过脸不理睬他，翻身上床假寐。

　　徐世勣走来轻推我一下见我不愿搭理，为我轻压被褥，而我在气闷中伴着齿床不时发出的疼翻来覆去里睡着。

　　待第二日醒转徐世勣不见踪影，我惊得立刻闯出屋去四下找寻，将将急出泪来徐世勣出现了，端一碗面冲我笑：“买了冷陶给你尝尝。”

　　这冷陶便是过水凉面，我凑近了一瞧，眼下这碗佐以酱汤拌之，还有一味不知是何香料少许撒了八/九粒。

　　夏日里冷陶是以高槐叶点缀其上，碧鲜俱佳著称，但眼下初冬季节，窗外风凉直落入脖颈忍不住打个颤，啧啧道：“入冬时节还吃这个？夏日里吃冷陶能把牙给冻掉下来，四郎君就不怕我脾胃不好！”

　　“原想你折了牙，齿床怕有不适吃凉的也好镇定些。”

　　徐世勣的话在耳畔，我心里倒是忽想起某人的脸，眉眼坚毅，唇角倔强，明明一副挺拔好身量偏生了个不好伺候弱脾胃。

　　想来富家子天生娇贵，若换作我呀无论是何东西啃来都能在肠儿道道里头磨个顺畅干净！

　　“嗯，也是！小孩子家脾胃弱，还是勉为其难我吃下吧！”徐世勣见我思及他事故意这般嚷道。

　　我一把夺过冷陶：“与你说笑呢！我跟着阿爷行走江湖有什么吃什么，没甚讲究！”拾筷夹起冷陶猛嘬一口，刚一入嘴冻意当即从口齿直钻到心窝，忍不住打颤道：“凉！不过燥了一晚上的齿床确实舒服多了。”再嘬上一口冷陶怎的还有些辛辣滋味？不过正好与这冷陶相配，滋味好得很！

　　“四郎君，货都备好了。”阿正快步上楼来，我见他嘴角微疮，脸颊红肿仍在，免不得打趣道：“阿正昨日勇猛，听说是跟人打起来了？”

　　阿正皱眉瞪我：“是那帮子赖汉无理，昨日里去椒笋行明明是我先要的货却硬要我舍给他们。”

　　“是何贵重物什值得阿正如此搏命？”我笑问。

　　阿正道：“胡椒。”

　　“胡椒？”我瞪大了眼尤是不信，“虽我没见过胡椒，但也听说过的。哈，仅为了一味香料与人打斗起来？”

　　阿正道：“小人儿懂甚？”

　　“胡椒产自西域，汉时张骞出塞带回众多瓜果籽料，并得栽培之法中原物产得以更盛，可唯独未能成功培育这胡椒，直至今日也只能由西域胡商驼行千里贩卖入中原，物以稀为贵，这不远千里而来的精贵之物皇族贵戚趋之若鹜，普通百姓却连眼皮子都不敢往它那处瞧，要知道胡椒价贵如黄金。”徐世勣言。

　　胡椒价贵如黄金？

　　“既然只得皇族贵戚方有财力享用，你买来何用？运回东郡卖予谁？”我怪道。

　　“你以为能得多大货？掏空了椒笋行也装不满几箱子胡椒，我揣着一摞钱也不过买回五两来。”徐世勣不及答，阿正抢先说道：“你这小娃儿当真不懂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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