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

　　数日颠簸终于抵达东都。

　　徐世勣携我同乘一马准备入城，他在身后护我，我才可安心四处张望。

　　建国门外便是四方馆，依旧宽阔庄重，门外停满各式坠金挂玉车乘，在内，异域舞蹈弥音不绝。可现在听来，却不是当初滋味。

　　“这是四方馆，当今圣人用以接待各国使臣之所。”

　　我点头淡淡应下，仰头几乎要仰到天上去方才望到东都建国门城楼，高大巍峨不足以形容我再见它时的感触。

　　随着徐世勣下马行至城门口，见徐世勣从怀里拿出一纸文书递于城门士兵，三两个士兵在马车里查验，一会子道：“无错。”便将我们放行入内。

　　跨马北行经明教、宜人、淳化、安业、修文等坊再向东去往东都南市，不想经过择善坊刚巧撞上一行军队，后有辎重数众一直排到坊门外，最前处一满须中年将军手握金马槊，昂首骑于马上，在来宅前下马神情自满地入宅里去。

　　“是来宅。”

　　“你知道？”徐世勣此次疑惑更深，我手指宅邸大门道：“那几个字我认识。”

　　我一直盯着那将军背影直至来宅阖门，徐世勣见我好奇便说与我听：“那是荣国公来护儿，当今圣人对其礼遇之隆，满朝无人能及。”

　　无人能及？

　　我思量片刻后问：“比之许国公呢？拥立先帝之功，且他家还有尚公主者，来护儿家可没有。”

　　徐世勣挑眉上下打量我，我知他疑惑为何小小年纪知晓这许多东都贵人事情，于是解释道：“莫忘记我从前与阿爷在东都讨生活，这些个事呀市井里早传遍了。”

　　徐世勣未出声，继续行马从这行军队边经过，目光不觉看这一行大隋士兵，身着正军装，骑跨高头马，腰坠入囊角弓、满箭胡禄、环首横刀，姿态甚是威严，要收回眼神之际猛地瞧见一熟悉身影。

　　秦郎君！

　　秦琼亦瞧见我，姿态依旧端正，目光却随我而行，直至错身而止。

　　徐世勣在身后问：“看什么呢？”

　　我摇头不语。

　　自择善坊东行至南市里一间邸店落脚。

　　我不禁奇怪，这邸店居然就是阿爷与我曾住过的，那晚还遭遇武侯因许国公家中失窃而追来搜店，第二日不知是何缘由却入了许国公府邸，从他府邸出来不几日阿爷便匆匆携了我出走东都。

　　“洗脸净手。”徐世勣卷起我衣袖捉我手入盆，温热的水令我回过神来，撞上他的眼眸，好奇他为何看我看得紧。

　　“四郎君作何？”

　　徐世勣伸手轻弹我眉心：“小小年纪，诸多心事。”

　　我揉着眉心撅嘴道：“才没有。”

　　“自你入我家便时常看你发呆，有时问你些话虽你应答了却没尽说，好像总藏着心事，这不是你这样年岁的孩子该有的反应，我想过大概是你与阿爷因故分开后遭遇种种磨难才学会处处小心防范，可到了东都我越来越觉得我阿爷说得对，也许你并非出身普通人家。”

　　我不辩解只默默看他，如当真解释一通怕是天亮也说不完。

　　徐世勣忽笑一下，揉搓帕子给我洗脸。

　　“东都虽有宵禁，暮鼓声止坊市四门皆闭，但无碍坊市内纵情欢乐，待晚上领你出去寻些好吃好玩的。”

　　听说有好吃好玩的我高兴得一再点头。

　　恰时暮鼓声起，我好奇推开窗向外眺望，南市里顿时骚动，原本打算买货的纷纷甩下待买之物往市外跑，也有往市内奔来的，再远些，紧贴南市的各坊百姓疾脚奔窜，想来整个东都此刻都是这番慌乱场景。

　　待暮鼓声停，武侯关闭各坊市门，偶有一两个行脚慢的遭了殃，没能及时入内免不得遭武侯一顿打，拖着疼痛被踹进坊市内。

　　再往下看南市内各店铺关闭大半，一下子没了方才喧闹朝气，徐世勣揉揉我的脑袋关上了窗。

　　待入夜，南市仿佛忽然又活了过来，燃起道道光亮，将南市照得犹如白昼。

　　兴致起，拉着徐世勣奔出邸店。

　　这是与白日里全然不同的场景！

　　南市内各巷灯火通明，过往的尽是各色人种，市内店铺换了模样，白日里珠玉翡翠，兽皮大骨，绫罗绸缎，各色香料，此刻贩卖起了各式糕饼，馋得我直流口水。徐世勣买了镜糕予我，我一口咬下大喊好吃，所经之路上，杂耍艺人各显神通，喷火，顶碗，抖箜篌，高空走索，最神奇当属天竺卖艺人吹笛逗引罐中毒蛇，那毒蛇竟乖乖听话任由卖艺人摆弄！不远处奏乐声起，开门迎客的最是热闹酒肆，西域胡姬在酒肆外揽客。

　　现下是入冬时节，夜里更冷得紧，这胡姬却依旧薄衫短袖，我低头看身上穿的窄袖长袍，内里是夹了絮的，不觉都替她发颤，而胡姬未有丝毫冻怯，依旧纵情舞蹈，我看得出神，连连拍手叫好。那胡姬目光睨向我身后，一个旋转至我身侧，顶胯将我推开，揽手勾住徐世勣的肩头，柔声细语道：“小郎君入内坐坐，我为你斟酒。”

　　我瘪嘴气那胡姬推顶我害我险些跌倒，可回头瞧见胡姬纠缠徐世勣搞得他面红乐得捂嘴笑。

　　徐世勣见我旁观他笑话面色颇为难堪，抽开胡姬的纠缠，叉手致礼拉过我便离开。

　　行至远处徐世勣见我还大笑不止，伸手弹我眉心，我吃痛大叫：“谁都不拉，偏要缠你，我看呀是那胡姬看上你哩！”

　　“休要胡言！”

　　徐世勣伸手欲再弹我，我赶忙捂住眉心求饶：“痛！痛！不说了！不说了！”

　　话音刚落，酒肆突来大叫，我与徐世勣同时回头，见适才纠缠徐世勣的胡姬倒在地上，头饰凌乱，一双琉璃珠儿般的眼睛惊恐地瞧着立于跟前之人。顺着她目光挪去，胡姬跟前这人一副醉醺醺模样，前后仰跌不止，在仆从搀扶下将将站稳即手指向胡姬叫骂：“贱姬竟敢忤逆我！就是现下杀了你在东都也没人敢治我的罪！”

　　“好大口气！”我忿忿道。

　　胡姬啜泣哆嗦，不敢直面那人，那人见此哈哈大笑，抬脚就是一顿狠踢，那胡姬疼得哭叫不止，那人并不罢休，拳打脚踢之余破口大骂：“要你！要你！要你胆敢拒绝！贱姬！你不过是西域胡商贩卖来中原的下贱人等！除却供人娱乐还有何作用？清高！我让你清高！”

　　哀嚎声不绝于耳，胡姬被打得满地翻滚，但往来行人皆不阻止，就连过路的坊市内当值巡检的武侯见此情景却视若无睹。

　　我急道：“四郎君不是会武功么，为何不救她？”

　　徐世勣扯我远离，我气恼得一路捶他，他忽地扼住我手腕神情严肃道：“能在东都说这嚣张话的你以为当真是个泼皮无赖？”

　　他这声问令我冷静下来。

　　毕竟在东都，谁也不知迎面撞上的究竟是何贵人。

　　方才我自己见那蛮狠之人毒打胡姬还不是只敢背地里愤恨，哪敢当面讥讽，如此我又有何资格气恼徐世勣不搭救那胡姬呢？

　　“先前你只管气愤却没细看那人身份。”徐世勣见我眨巴眼，知晓我显然没留意，“那人腰系钱袋，其上绣有他家族徽。”

　　“族徽。”我似有些明白，“即便再阔绰的商贾巨富家也不能拥有族徽，除非——”

　　“门阀士族。”徐世勣接下话，“还不是普通门阀。”

　　“能有多阔气？”

　　“陇西李氏世代以军功显著，而今李氏一族在朝中有官职者更是多达百人，只要是李家人即便襁褓之中的小娃儿也得封了仪同三司，这当中仰赖其祖李穆当年拥立先皇帝推为首功，传闻先皇帝曾下过一道圣旨：法备小人，不防君子。太师申公，自今虽有罪，但非谋逆，纵有百死，终不推文。”

　　我问：“你是说殴打胡姬之人出身陇西李氏，这圣旨何意？”

　　徐世勣道：“汉高祖皇帝也曾给予勋臣免死铁券可这铁券免得了你一回死，却免不了你第二回，那些个勋臣一样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而李穆不同，本朝先皇帝允诺他只要不谋逆即便杀人纵火坏事做尽也绝不定罪。”

　　我听言惊奇不已：“既是圣旨如何让你知道？”

　　徐世勣回：“莫忘记这是什么地方，在东都，前日里朝廷宫苑之事转天就成了市井里头谈资。你此前也在东都生活，应当明了即便不是故意探听，宫闱里头各色传闻不经意就钻进你耳朵里头。”

　　“这倒是了，在东都打探个皇宫里头事情确实比地方便利得多。”我心下分明，但仍有疑虑，“那你口中所言李穆下场如何？”

　　“寿终正寝，风光下葬。”

　　思及那李氏族人踢打胡姬的可恨作态却无人奈何得了他，不禁感慨：“有句话如何说的，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徐世勣道：“达官显贵最爱东都，极尽繁盛之地，肆意纵情之所，你想要什么，东都便能给你什么，但于普通百姓而言想在东都讨生活却没这样容易。”

　　嘣！

　　我心神一下叫这忽来之响招引仰面寻声，望见夜空中一束窜天光火亮极而衰，徐世勣握住我的手莫名紧了几分，身处巷道有人高喝：“站住！”

　　不及回头，徐世勣拉我入怀及时躲避逃窜而来的一条黑影，在其后数十步八九个个武侯从四面巷道狂奔而来，再看那黑影经过胡姬时，飞起一脚踢蹬暴打胡姬之人胸膛，那人惨叫后仰，仆从护主不及，眼见那人应声倒地！

　　武侯此刻才从我与徐世勣身前叫嚷着奔过，那条黑影早隐没于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倒地那人呼痛不止，我乐道：“看来这东都还有不畏权贵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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