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行洲

　　“殿下？”见邵知行脸色阴翳，梁越心中有些疑惑不安，“方才我听有些倒戈过来的人说，二皇子死了，明贵妃也死了。”

　　“也难怪肖将军那家伙会揭竿而起。”伊佩琳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不过，说来可能都有点冷血，二皇子其实是死是活对我们的影响都不会太大。关键是他背后的肖将军，刘公公，明贵妃这一票人。他们才是真正把握朝中大小事务的人。”

　　“比起这些，把现在我们所面临的状况捋清楚才是最重要的。一龙一虎都在里面蜷着等我们送上门来，情况可以说是相当糟糕。我们现在手上约莫有十万兵马，足够他们吃半年的粮草，十二万有余副甲胄兵器，以及我们三个，还有水韵符。”梁越用毛笔在草纸上面将手头掌握的讯息一股脑全部写了出来。

　　“水韵符的能力主要是力量的消解，而非释放。用来守城的话倒是不错的选择，但是用来攻城的话，作用应该会比阳炎符要有限的多了。只能说什么呢，应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抱歉，是我当时没有将符文守护好。”

　　“殿下您根本不必自责啦，是我们护卫的问题。居然让那么危险的人和您离的那么近。”邵知行这人也真是……偶尔还是要学会责怪别人的才好啊。

　　“说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意义。殿下，太原城的交接事宜基本上都已经被您安排好了，现在要说的，便是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容我考虑一个晚上给你们答复。”邵知行抿了一口土陶杯中的粗茶，这些重要的事情重压在心头令他口干舌燥。

　　“遵命。”

　　早春的京城已然褪去了厚重的冬装，稀稀落落的积雪却依旧告示着人们凛冬尚未退军的事实。夹杂着寒气的被风吹过邵如之的脸庞，让她感觉到了几分冷意后将脖子上染上洗不掉的血污的霞色围巾轻轻抓紧网上遮住自己的半张面颊。

　　啪嗒。

　　一声黏腻的水滴落地的声音让她在原地愣了半响，围巾上很快也沾染猩红的血气，她用手小心地摸了一下鼻子后才发现是自己的鼻血。

　　“小邵，难得清闲啊。”吴子书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让邵如之不由得将围巾拉起遮住口鼻，以免被他看见这副丑态。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依旧用没好气的声音希望打发他快些离开。

　　“我是郎中，来这边逛还能做些什么，肯定是为了买药材啊。不过，顺带陪一陪小邵的话其实也未尝不可。”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我不需要。”邵如之一字一顿的坚定语气让人听着像在发火的边缘。

　　“怎么了小邵？今天你的状态似乎相当不对啊。我今天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吗？”

　　你的存在就是让我生气的事情。

　　“你不是要买药材吗，快些去吧。回去晚了肖将军就算不说你些什么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邵如之转身过去刚要离开却被吴子书给一把拉住了肩膀，随后以极快的速度将围巾扯下——被血迹沾染的半张脸就这样展现在其面前。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流鼻血。”看吴子书的样子似乎是松了口气，随后便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绢沾上点水将她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没什么好丢人的呀，流鼻血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正常的事情。要么就是天气过于干燥，要么就是吃多了上火的东西。”

　　“不用你帮忙。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诶，你是外伤能自愈，鼻血的成因有时候不只是外伤这么简单哦。”他把邵如之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用被井水浸泡过后的手巾敷在她的额头上。“身体发出的提示，都要好好重视才行。有我在，小邵怕什么呢？”

　　“……多谢。”伸手不打笑脸人，毕竟吴子书现在是在帮助自己，随便甩黑脸并不好。

　　“你我之间就不必言谢了呀。”他忽然伸手将邵如之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我给小邵买了一条新的，这条旧的要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的话就不要再戴了。脏衣服的保暖很差的。”

　　“我自己会买，用不着你多费心。”未等邵如之嘴硬完，她的脖子便已被一条崭新的红色围巾所包裹，上面似乎还有着专属于药草的淡淡熏香让人心旷神宁。

　　“肖将军这边给的俸禄多了，自然便有钱买些好货了。小邵可还喜欢？”

　　邵如之并没有言语，因为不管是围巾的颜色，质感，亦或是上面的气味都是自己所中意的。

　　“没有说我，应该就是喜欢了。”吴子书的语气比起方才似乎也并没有太大的波动，“还在流鼻血了吗？”

　　“没有了。”邵如之将覆盖在鼻子上的手绢拿下，上面没有再出现新的血迹。“这条围巾多少钱，我给你。”

　　“钱？我说过啊小邵，你我之间谈钱伤感情。”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吴子书的脸颊便已经近在咫尺，微启的薄唇相扣，邵如之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牙齿在她的舌上缓缓摩擦。这一次他扶住自己脖颈的手没有毒针，可她却并没有想过逃离，只是静静地忍受着来自吴子书的僭越之举。

　　“这样就好了。”缠绵良久之后吴子书才缓缓和邵如之分开，眼神中水光玩味，手指在唇上清点似乎正在回味方才的那一记深吻。邵如之面色通红，眉头微蹙不肯直视吴子书的双眼。

　　“放在几个月之前，恐怕你早就被凌迟处死。”邵如之语气咬牙切齿却听起来毫无底气。

　　“要是是公主的话，就算被六道轮回都给放逐我也心甘情愿啊。”

　　“你——”这一番没皮没脸的话听得邵如之又羞又气，令她更为气恼的事情是她并没有对这句话本身产生任何的反感。“不是要买药草吗，在这里干站着干什么。”

　　“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和行脚商还有各大药房说过一声了。明天就会有后勤队过来运输。这么多的药草，像在玉龙雪山的时候一样亲力亲为，背到我老死都背不完呀。更何况，最近这两天也是难得的休息日子。等邵知行他们进军过来了，可就是不死不休的时候。”

　　“你就不害怕吗。”邵如之抱着手坐在木桶上看着似乎时刻都挂着笑意的吴子书。

　　“怎么，小邵在担心我？”吴子书掏出了一块儿金平糖放在嘴里，那家店的金平糖做的并不好，甜到发苦。

　　“你可以正常点和我说话吗？”

　　“小邵才是最别扭的那一个。”他的口气听上去像是小孩子置气一般，“怎么可能不怕，我可是还想成为驸马的人哦。”

　　“但我不是想成为公主的人。”

　　“不管最后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和小邵在一起就好了。”吴子书一把上前去抱住邵如之——只有邵如之身边没有带那把长佩刀的时候他才敢这么做。“不管小邵是不是公主，是不是女人，我都愿意一直待在小邵身边。”

　　“油嘴滑舌。”这句话听得邵如之不由得干笑一声。“要是我告诉你我真的是男的，恐怕你现在就用毒针把我给戳死在地上。”

　　“那可不一定，万一我就好这一口？”

　　“既然你是断袖就离我远点。”

　　“哇，小邵你真的无情啊——”

　　又降温了。

　　坐在火堆旁边的邵知行手中拿着一堆用于祭奠的纸钱，将他们一张一张地郑重地放入火堆之中，片片灰屑如同雪花一般顺着上升的热流在天空之中四散飞舞，将没有来得及言说的话语传递到彼岸那端徘徊着的亡灵手中。

　　“殿下。”伊佩琳也走到火堆旁边坐着，用焰火温暖着自己有点被冻僵的身子，本来是想询问邵知行的规划写的怎么样，见他面色凝重便也没有过多询问，只是陪着他一同盯着摇曳的火焰与化为灰烬的纸钱。

　　“基本想好了。”决不能给肖家良那边休整练兵的机会，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这边越不利。一切准备好之后要在雪全部化完之前尽快出发——寒冷的气温可以让伊佩琳的术法事半功倍，也省的夜长梦多被那些人给发现阳炎符现在只要沾染上血气就可以释放力量。

　　“不，不是这个问题。”伊佩琳摇了摇头，“殿下是在祭奠谁？”

　　“……可以是任何人。”不光是邵兴朝，还有好多因为这场权力纷争无缘无故卷入其中丢掉性命的所有人，他都想用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去表达自己的歉意。

　　本来事情，可以不是这样的。

　　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谁的过错都罪不至死，但谁的过错引发的后果都罪该万死。

　　我，我父亲，肖家良，邱德明……没有一个人是清白无辜的。

　　“殿下，失礼了。”伊佩琳挪了挪身子，从后面抱住了面色凝重不安的邵知行。“殿下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说话挺糙的，还真不知道除此之外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帮到您。我发誓我会陪您到最后一刻，否则我——”

　　“嘘。”邵知行将手指放在伊佩琳唇上示意她噤声，“一般这么发誓的，最后都死了。”

　　“唉，我们这种人本来就是天生薄命，顶天了活不过五十岁，即便最后当成了皇后，估计殿下您四十岁就要开始考虑新后的问题了。殿下您用不着安慰我，这种事情我们自己心头明白得很。”伊佩琳将脑袋靠在邵知行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烟尘气息。语气轻松但是神色悲哀。

　　本来当初觉得，能大富大贵地活着，就算命短点也无妨。

　　可眼前这个人让自己变得贪心起来——既想倾尽全力燃烧自己的生命帮助他成就大业重归京城，又想拥有足够悠长的岁月和他共度余生。

　　除此之外还有比这些小心思更为重要的事情——他能够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因为他的皇储身份，只是因为他是邵知行，也仅此而已。

　　“前两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将手中的纸钱尽数散尽后，邵知行将自己滚烫的手覆盖在伊佩琳的手上。

　　“梦到什么？”

　　“梦到你和梁越都死了。”他拿握住伊佩琳的那只手捏的更紧了些，伊佩琳甚至可以感觉到邵知行的手正在不断地渗出汗水。“梦到周围什么都不剩，只剩下我和一个空荡的皇位。”

　　“不会的。”伊佩琳感觉到自己说出这句安慰话语时语调的苍白——因为她自己都已经逐渐丧失了在战斗当中保全自己的求生意志。“我命不长，但会陪你走尽可能多的路的。真的，我发誓。”

　　他大爷的，我们两个生的还真不是时候啊。

　　大地尚存的几抹白痕在春风的吹拂之中缩起了身子，夹道两旁的迎春花开的火红与树枝上的残雪相映，不过此时穿行其间的人马并非什么文人墨客，而是全副武装的军队与战士。

　　“这次我们队伍分成东南西北四支队伍，对京城四个方向的大门进行持续奔袭。伊佩琳和蒲总长负责东门和西门，我和梁越负责南门和北门。要是有特殊情况发生，就让传令兵发射信号弹。烟火颜色是红色的时候，就让傅令和传令兵请求后方辎重部队与后备援军的支援。营区的值班情况所有人都统计好了吗。”邵知行在篝火的映照之下对着羊皮所制作的京城地图进行详尽的批注与分工。

　　“请陛下放心，所有工作都已经准备完全，就等着明日战事号角吹响了。”蒲元信声音铿锵有力，有些急促的同时似乎也带着一丝迫不及待的意味。

　　“明天天空微亮的时候就出发。现在所有人抓紧时间吃饭和休息，过后至少一两个月我们都没有办法好好睡觉了。”邵知行将羊皮卷收起后回到自己的营帐当中迅速用锅盔与清水填饱了肚子，将自己的三弦保养打磨好之后郑重地放在床前凝视着。

　　不论结果如何，自己已经尽了全力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剩下的事情，只有请求上天给予保佑指引方向了。

　　他缓缓走出营帐，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下面士兵们喝酒高歌的景象。他想把所有人的样貌都记在脑海当中，想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身世，至交好友，爱人……

　　他们都有可能因你而死。

　　如怨灵一般的低语在脑海当中炸裂开来令邵知行出了一身冷汗。

　　在战场上让他们丢掉性命的人是敌人，可将他们推向战场的人是你。为什么要替你战斗，只是因为没得选。

　　他想让脑海当中的声音止息，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邵知行站在顶上焦虑地四处踱步，往自己的喉头猛灌因为方才解冻而变得冰凉的井水。

　　“殿下。”梁越刹那间的出现让邵知行看见了救兵似的。“这水太冷了，喝多了容易跑肚。我去给您温温。”

　　“不必了。”邵知行长舒了一口气示意梁越坐在自己身边，“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就只是看见殿下坐立难安，便有些担心过来问问情况。”

　　“还真是丢脸啊。”邵知行自嘲地笑了笑，“都这种时候了，还让你们担心。放心吧，只是我个人的问题。”

　　“殿下，请恕我直言。”梁越长叹了口气，有的话兴许现在不说出来将来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在您这样的位置遇到那样的事情，想要活下去的话就只有战争这一条路可以走。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我们也都是因为您才在宫中的混战当中捡回了一条性命。”

　　“您没有以任何强制的手段，征收手下的一粒粮食和一兵一卒，这一点也实在是让我颇感意外。”

　　“也没什么。”邵知行从梁越的口气当中听出了些许的赞赏之情，抬头望着明月当空，喃喃自语，“君王之位，负载的是万千民众的希望与生命……但是那些生命的牺牲，真的值当吗……”

　　“殿下，大战在即，多思无益。我们现场的所有人正在做的，都只是为了看见明天的太阳而活下来。这是我们所有人在这个世道里面唯一的选择。”梁越终于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之后长吐一气，身子也如同泄了气一般稍稍垮了下来。“所以，请不要想太多，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一起努力吧。”

　　“嗯。”邵知行木然地点了点头，梁越也并不清楚方才自己所说的那番话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或者有没有在听。

　　我已经把我能说的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朝日的阳光洒在斑驳的大地上唤醒将将萌芽的草木，甲胄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掩盖了清脆的鸟鸣啼叫。熟悉而陌生的京城近在眼前，无名的情感在心中膨胀混合。

　　欢迎我回来吗。

　　邵知行拿起腰间的号角放在口中吹出绵长而低沉的哀鸣，接到命令的一众士兵一改方才静如处子的姿态，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朝沐浴晨光的那座古城潮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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