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行洲

　　长安城清晨的寂静并非是悄无声息的，木门的吱呀声还有跑堂们的哈欠声似乎穿过人迹罕至的街道进入邵知行的脑海，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光最喜欢欣赏的一番风景。

　　“殿下。”伊佩琳走上城楼站在邵知行身后。

　　“到时间了吗？”邵知行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

　　“还没有，早得很。只是殿下为何会起的那么早？”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因为听到守卫们说邵知行起床的时间远远比其他人要早，还爱在城楼上登高望远才逼着自己也早些时候起来感受一日之中难得的只属于他们的时光。

　　“只是单纯地喜欢看日出而已。”脸庞的笑容被朝日微凉的阳光照射的更加柔和的邵知行低下头轻轻挠了挠脑袋。“看太阳升起来，那些商家日复一日忙碌着相同的事情……便觉着自己又多活了一日，很庆幸。”

　　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阳光能够舒缓心头的阴翳。自从使用了阳炎水韵二符的力量之后，邵知行便总觉着有股无名的阴霾环绕着重压在心头，夜晚总会做上一些不可名状的怪梦，有时是在漫无尽头的道路奔逃，有时是在一片软烂的泥沼之中下沉窒息……他不愿将这些事情告诉给伊佩琳，以免引起她多余的顾虑与担忧。

　　“清晨的话，我也喜欢。”伊佩琳趴在城墙上望着太阳初升之地喃喃自语，她不爱早起，逼着自己从温暖的被窝之中挣扎起身就为看太阳起床并不是什么痛快的体验。让她心甘情愿早起那么半个时辰站在高处禁受寒风的吹拂的原因，不过就是因为那里有那么个人而已。

　　“每天早上都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邵知行眯着眼睛对伊佩琳笑了笑，每当他笑的睡凤眼全眯上了，那么这个笑容便是发自内心的。“只不过，每天晚上佩琳你要守一个半夜的夜，每天还要起这么早来这上面叫我，我真的很过意不去。以后我会按时起床的。要是有什么紧急情况随时和我汇报，另外我每天晚上吃完晚饭之后一般有半个时辰左右的休息时间，如果有什么闲话想和我说，便来找我就好了。”

　　距离上次抓到刺客已然过去了半月有余，地上的积雪比起方来之际已经薄了半层，向太原发起总攻的准备已然逐步就绪，再过四五日便要行军了。邵知行在高台之上用手指摩挲着残存的冰雪。“准备工作基本就绪，这几日诸位好生休息养精蓄锐，为四日之后的长途行军做准备吧。”

　　最近都没有接到来自成都城和大理城的有兵马来袭的讯息。算是一个好消息，免得到了太原腹背受敌两面夹击让人措手不及；但坏消息便是朝廷不可能对沦陷的国土坐视不管，肖将军很有可能暗自侵吞了朝廷下派的兵力准备与自己来一次正面抵抗。太原攻防战将会变得无比胶着。

　　更何况，还不知道肖将军这么些时日过去会不会又积累了些许兵力，阳炎水韵符在他手上，情况又会变得如何……

　　“不如我带兵诈降打入内部？”梁越在十日前午后的会谈当中提出了些许自己的看法。

　　“你认为肖将军会信你吗。即便他是殿下也不会相信你这种苍白无力的说辞吧。”伊佩琳在心底对梁越翻了个白眼，“太原距离京城实在是太近了，想把他们困死在城里是完全行不通的。我们还没有办法知道朝廷对他的叛变是否知情，要是战局时间太长了的话，被包围的谁还真说不定。”

　　“比起这个，他们会不会用阳炎符……这一点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阳炎符这点殿下您大可放心。他们是守城的那一方而非攻城的那一方。阳炎符的威力主要用于破坏，若是伤及城池以及其中百姓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听伊佩琳的口气似乎是咬定了肖将军并不会使用阳炎符与其对抗，“水韵符还在我们手上，二符力量碰撞产生的效力也会让他们仔细斟酌考虑一下的吧。”

　　“说到最后，依然是要求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攻下城池吧。可太原是典型的防守型城池，正面攻破我们根本无法匹敌。”梁越长叹了口气说出自己心底所想，“还是我假意投诚吧，就算是他们知道我的鬼心思，至少也能争取到一些时机。”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光明正大地潜入。”邵知行用毛笔在草纸上画了一个叉，“为什么潜入的人一定要是我们？”

　　“您是说——”伊佩琳好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脸上的神色如茅塞顿开。

　　路上的难民，似乎比往常的要多上许多。

　　邵如之衣着简朴坐在驿站茶铺之中，品味着杯中粗茶与制作并不精细的点心暗自思忱。一个小孩子站在她茶桌旁边，看着她盘中点心眼神发愣。

　　“大虎！”孩子的母亲拖着一身被积攒的污垢填满到僵硬的细碎棉衣上前，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给邵如之陪着不是。

　　“罢了。给你吧。”邵如之将碟中心点放在小男孩脏兮兮的手上，他眼中的水光一闪，随即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吃下点心的男孩当即倒地浑身抽搐不停。

　　“你，你这婆娘何其歹毒！我家孩子不过是想讨口食吃，即便你不耐烦也不至于下此毒手！这份点心绝对有问题！快给我孩子一个说法！”母亲的脸色大变，抱着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孩子在大庭广众身前不住嚷嚷。

　　“点心有问题，也有可能是店家后厨出了毛病。我是郎中，要是这孩子真出了什么毛病，应当也能诊断出个一二。”吴子书走上前来以郎中身份为孩子把脉施针，片刻之后孩子忽然一声尖叫清醒过来将众人吓了一跳。

　　“娘……他用针扎我……”男孩哭的抽抽搭搭依偎在母亲怀里，手腕处有微微泛白发青的痕迹。

　　“你究竟算不算郎中！为什么要扎我孩子！”

　　“正常流程而已，既然醒了，就说明没事了，就不必找这位姑娘或店家的麻烦了吧。这人也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官道都变那么窄，大家还怎么同行呀。”吴子书将夹在指缝中的短针收入袖中，微笑的神情之中似乎多了一丝厌恶。“如此恋恋不舍，是想给我报酬不成？我扎针可是要钱的。”

　　“嘁——”女子骂骂咧咧着听不懂的方言离开，看热闹的群众也如鸟兽散。

　　“谢谢。”邵如之用低沉的声音道了句谢。

　　“这种在驿站骗取同情心之后倒打一耙的伎俩多了去了，小邵也要注意分辨才行。”吴子书脸上诡异的笑容逐渐消退。

　　“你做了些什么？”她还是对吴子书方才的所作所为有些好奇。

　　“不过是让那个女子知道，真正的中毒会是什么样而已。”

　　“娘亲……”跟在方才那名女子身后的小男孩忽然停下了脚步。“我想吐……”他只觉着每走一步身体的麻痹便会多一分，头脑之中的晕眩感也会相应增强——紧接着男孩伏在墙边一阵干呕——黑色的血液与血块不住地从体内涌出，连眼珠子到最后也掉在了地上。

　　“来人——”女子刚想尖叫只觉得喉头一阵苦涩的咸腥——与自己孩子相同的黑色血液与血块从口中喷涌而出洒在尚未融化的雪地之上，她视野之中留下的最后一丝景色。就是自己原本青紫而惨白的手中血管逐渐染上了一抹无法拂去的黑影。

　　“不过是骗点小钱而已，罪不至死。”邵如之对吴子书的行为感到有些不满，“不是说过吗，不能随意造成平民伤亡。”

　　“小钱？”他这一次的笑容彻底褪去了用于掩饰的温度，紧接着走到邵如之耳边轻声言语道：“您知道一两银子可以干些什么吗？寒香公主。”

　　“一两银子，若是不出远门，不生病，可是供一家三口一年花销还有盈余。”吴子书袖中空瓶放在手中摩挲翻转，“就这一两银子，说不定是一户人家多年下来为数不多的积蓄。要是有人生了病，这一两银子就是救命钱。钱对平民百姓的意义可是远比对你们重要得多——有些人，就是因为凑不齐或丢失了这一两银子便活生生地丧失了救治的最佳时机，只能截肢，瞎眼，变聋……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病入膏肓等死。即便被骗走的钱是救命钱，公主您还是觉得这些不劳而获的人很无辜吗？”

　　“您认为他们罪不至死，只是因为您不知道被骗的那笔钱对于那些无辜的人而言意义究竟有多么重大而已。”

　　这些话，放在那个除夕夜之前的自己口中说出来，我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可放在现在的自己的嘴里，我还真是怎么听怎么恶心。

　　“钱都给扒手拿走了……”

　　“路上给了一个小孩吃的，忽然中了毒，就把钱全赔他们了。”

　　“就这样吧，谢谢你了吴公子……”

　　事到如今这些无奈的叹息回响在脑海之中吴子书的内心依旧会隐隐作痛。数年乃至数十年心血凝结的钱财，总会被别有用心之人片刻之间尽数夺走甚至连性命也不留下。

　　该审判他们的是朝廷，不是你。

　　邵如之想要反驳，却无论如何也诉说不出心中所想。

　　“抱歉，小邵，对你发火了。”吴子书将情绪的面具拾起，对着邵如之露出一如既往没皮没脸的笑容，“方才那些话，还就请小邵不要放在心上。”

　　“是我涉世未深唐突了，还请吴公子不要见怪。”邵如之微微屈膝叠手行歉礼。“我们走吧，大家应该休整的差不多了。”

　　“好嘞。”

　　“将军，最近城外流民，数量见长。并且城内车马伤人的事故，也比之前来的多了许多。”

　　“应该是西边逃命的过来了吧。平常加强巡逻，把那些难民安置到该安置的地方。限制街道上车马数量的通行，早通车晚通马。”朝廷估计早就因为“叛乱”问题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近些日子开春化雪，春潮引发洪水也并非毫无可能之事。这些难民，若是运用得当说不定还能成为一支有力的队伍。

　　看着看着日渐暖和起来的天气，冷不丁地又夹杂着北风最后的肆虐飘起了片片细雪。

　　“今天先找一块儿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安寨扎营了吧。再走下去别说是士兵们，马可能都会没体力了。”梁越安抚了一下躁动不安的马匹转头对被冷风吹得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的邵知行说道。

　　“嗯。”邵知行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握紧缰绳的双手早已被风吹得毫无知觉，直到升起火堆的那一刻他才终于再度感受到来自身体各个部位，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之时的那种酥麻感。

　　“明明已经到了春天了，为什么还会这么冷。”邵知行往自己手心之中哈气的同时活动着自己的双腿。

　　“殿下，不要往手心哈气，嘴里的水汽只会让手越来越冷。”梁越揉搓着双手，突如其来的降温也让他有些受不了。“搓手就好。”

　　“嗯，多谢了。”邵知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就是倒春寒啊殿下。”伊佩琳抿了一口杯中油茶和暖一下身子，“不过是以前在宫中时刻都有人伺候着皇城内里的温度才没有特别的感觉而已。”

　　宫中……邵知行捧着油茶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距离自己出宫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这几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改变的日子仿佛都还在触手可及的昨天。

　　要是一切顺利，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自己就要回到那片熟悉而陌生的地方迎接自己最终的结局。

　　究竟是君临天下还是陷入新一轮的遁逃，亦或是人头落地……

　　现在并不是照顾这些杂念的时候。邵知行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之下眺望如巨龙一般睡卧在地平线尽头的城墙，将手中的缰绳捏的更紧。

　　“这个距离应当就差不多了。”伊佩琳看向不远处的太原城，示意邵知行发号施令。

　　邵知行屏气凝神将术法力量灌注入怀中三弦，紧接着以全力扫弦而过爆发出巨大的三阵弦音。

　　“这是什么声音？”城中守卫开始警觉，城墙之上的弓箭手也以最快速度就位。

　　“全体进入警戒状态！傅令通知城内兵力支援就绪！”肖家良披上战袍手持长枪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大批兵马来犯的身影咬紧牙关，大皇子来的比预定时间稍迟一些，不过也在预料之内不会对计划造成什么耽误。

　　“报！城内，城内之前那些难民开始袭击前来增援的兵力了！”

　　“城内——”肖家良转身回头看去，安插在大街小巷之中的兵力并没有依照之前训练的那般整齐划一地前来迎战，而是就地与手持各类铲子铁锹之类的武器的前些日子放进城内安置的难民展开激战。

　　方才的弦音，也是号召这群人从内展开进攻的信号吗。

　　还真是被你小子摆了一道。

　　“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严防死守！太原城是最为坚固的防守型城池能够抵御住第一波冲击！支援兵力继续与城内敌手交战！他们为了顺利混入展开奇袭牺牲了甲胄和正统作战工具！只要挺过一个时辰重振旗鼓，他们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是！”

　　早就应该想到他们也会留下相应的后手，是我过于轻视敌人了。

　　现在只能祈祷可以尽可能地撑得久一点，撑到吴子书和公主那边传来消息为止。

　　伊佩琳凝结空中的水汽幻化作冰鸟突刺而上击穿弓兵的咽喉，邵知行奏响三弦铿锵有力的声音击碎落石为先头部队的攀墙攻城保驾护航。即便如此依旧不断有士兵因为遭到落石或者箭矢的袭击，亦或是刚刚登上城墙便被游击部队一刀捅了下去。

　　必须要赶在城内的奇袭部队还没有被完全剿灭之前让一部分部队攻入城中。投石车投掷的石块在空中与炮弹一齐漫天飞舞如暴雨一般砸在城外，工程车与牢牢锁住的城门相互碰撞发出的闷响如同巨兽的哀嚎。梁越则通过赋予战车前端极高的温度试图以此融化切割城门作为突破口。

　　他们现在约莫也到了开战的时候了。于长安城留守的蒲元信望着墙上的万年历暗自思量着，但愿都能够活着回来吧，这些孩子说白了才多少岁，还有好多世面都还没有见过。

　　“总长大人！城外百里处有军情！”

　　是他们回来了吗？还是他们战败了敌军开始推进，不管怎么说军情出现的时间也有些过于早了。

　　“全体进入警戒状态！看清楚带兵的将领有些什么人！城门锁死！弓箭手与步兵就位！”该不会是提前算到自己这边会全力进攻，长安城防守相对薄弱从而来个围魏救赵——

　　“报！总长大人！带兵的人是寒香公主和吴公子！天眼祭司还说，似乎在公主手上看见了阳炎符！”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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