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行洲

　　“百蕊……”在砌满各式杂物的森林一隅，燕妃轻轻摇晃着手中肤色苍白，已然停止呼吸的孩子。

　　“快醒醒，别这样吓娘亲啊——”燕妃声音低声颤抖着，最后变成了浅浅的啜泣逐渐消失在一片寂静的黎明之中。

　　我本来以为往后余生不再会是孤单一人，无奈仿佛是我想得太过美好，如海市蜃楼一般的梦境幻思，终将迎来了摇曳破碎的这一日。

　　先皇驾崩，幼子夭折。

　　我终究还是从燕妃变回了佟如荣。

　　佟如荣抱着孩子缓步起身，浑噩地走到不远处的江边，在湿软的土地之中用手为还不满自己一臂那么长，身形瘦小的婴孩挖了一座坟，郑重地将自己的女儿放入其中再盖上松软的土壤。天上再度飘起纷纷细雪，如同既白的天空降落人间的碎片为这幼小的亡魂铺设前往极乐的天阶。

　　百蕊，对不起。娘亲无能，无法抚养你长大。

　　佟如荣面向江心，将自己挽发的簪子缓缓取下放在手中摩挲着。这是自己一路逃亡而出的路上仅存的财产，也是仅有的象征自己过往辉煌的事物。上面的皇室印记，不论真假恐怕也没有哪个当铺敢要吧。不论真假，一旦接手兑换成真金实银搞不好都是掉脑袋的事情。

　　这是当年自己被潇嫔引荐给皇上的时候，手里第一次接到的赏赐。

　　现在想想，那段纸醉金迷的过往简直恍若隔世。佟如荣将簪子放在心口，脸上露出凄然的笑容。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将簪子投入飘着片片浮冰的江心。

　　接下来，就该到我了。

　　百蕊别怕，娘亲这就来陪你了。

　　“诶——”正当佟如荣将要投江自尽之时，一名带着些许酒气满脸通红，胡子拉碴眼神下流的男子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她纤巧的腰身。

　　“放手！”佟如荣努力想要挣脱男子的胳膊往江中走，但终究不敌这名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的龌龊男子的力气，一步步被拖入树林往城镇的边缘行去。

　　“小美人，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了，多窝囊啊，陪大爷我做点高兴的事情，怎么样啊。”男子带着厚重舌苔的舌头往佟如荣的脸颊上舔了一舔，令佟如荣心头作呕。

　　“那还不如就让我死了来的痛快——”佟如荣一口咬在了醉汉手臂上，乘着那一松手的时机迅速逃亡，可还没走几步就被气急败坏的男子追上一拳打倒在地，随后压在她纤弱的身躯之上不住猛地又扇了她右脸一巴掌，佟如荣口鼻汩汩流出鲜血，右耳也嗡嗡作响。

　　“老子看上的女的，可没有能逃得过我手掌心的。”

　　“放手！滚！救命啊！”明明是一心求死之人，现在居然在大呼救命，实在是太过于可笑的戏码。

　　这声惊叫引起了漫步江边静静等候城门打开的邱德明的注意，听上去像是有女子为奸人所害。邱德明剑眉微蹙鹰眼圆睁，自己不满四十便已然成为兵部尚书这种朝廷重臣令乡人嫉妒羡慕，如今两年不到却又被逐出京城没收财产变得一无所有，此等际遇令他自己都唏嘘不已。虽说我已孑然一身，无权无势，但仍有可以做到的事情。邱德明捏紧了腰间短刀，加紧步伐顺着女子求救的声音往树林之中小步奔走而去。

　　“唔……”佟如荣被醉汉扇的满脸红肿，完全丧失了反抗的力气，只得看着眼前这腌臜之人将自己的衣衫粗鲁地剥下。正当她万念俱灰之际，忽而眼前一红——这是男子脖颈上喷涌而出的鲜血飞溅在自己眼前的景象。

　　“嘁。”邱德明一脚把男子踹入款款流淌漂浮冰块的大江，脑袋偏到一边去将躺在地上难以起身的佟如荣给拉了起来。“姑娘，你没事吧。”他取下自己身上用于御寒的斗篷披在衣衫不整的她身上。

　　“承蒙公子相救。”佟如荣附身贴地对邱德明行一大礼。“小女子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邱德明赶紧把佟如荣扶了起来，她那张肿胀青紫的脸颊出现在他眼前之时不由得心中动容。“姑娘家住何处，待城门开了，我把你送回去吧。”

　　“家……”佟如荣捏紧披风喃喃自语，上面带着的些许属于眼前这名男子的体温让她脑袋有些飘忽。“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她也是从京城那里面逃出来的吗。借着熹微的晨光，邱德明发现佟如荣身上穿着的是皇城宫女的衣服，应该是被叛乱牵连之人吧。想到她与自己际遇相同，邱德明开始在意起眼前这位眼神无光的女子起来。

　　“我也是。昨天不小心在圣上面前说错了话，没收财产，逐出京城。父母还没有来得及看到我入京为官的时候便因传染疫病去世了，这些年来也没有结婚，幸好没有连带着家人一同受这种无名苦。”邱德明冷笑着从怀中取出了两个馒头，将其中一个递给了佟如荣。“肖将军以个人名义给了些银子算作是补偿，但坐吃山空总是不行的，还是要找到些谋生的活计才好。”

　　“在圣上面前说错话……”也不知是什么样的错话能让他被如此重罚，倒是之前有所听闻先帝提到过有位年轻的权谋之士想要让他做兵部尚书的事情，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位……

　　“要是他继续那副样子，这个国家迟早会毁在他自己手里。”见四下无人，邱德明便忍不住说了句心里话。“和传闻里面那样他真的比大皇子更适合这个位置吗，我并不这么认为。传这些话的人，有多少人是真正接触过这两人的呢。那些下人，为什么比起服侍二皇子更愿意服侍大皇子，真的只是因为他们之间一个是庶出一个非庶出吗。当然我的这些话也只是道听途说，没有根据的。”邱德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往城门的方向看了看。“一会儿城门开了，我就带你进去看看郎中吧，这么好看的脸，可不能留下疤痕。”说道这里的时候邱德明对脸肿的和之前相比大了接近两倍的佟如荣笑了笑。

　　看着他洒脱的笑容，丧失爱女与归依之处的佟如荣原本麻木的情绪逐渐开始复苏。明明已经失去一切一无所有，却还是愿意关心和自己有着相同境遇的自己。

　　方才自己喊出救命，潜意识之中，当也是不想就这么简单地死去的吧。

　　至少……也要向害死百蕊的那些人报仇才行。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收拾好心情咽下眼泪的佟如荣几下吃完馒头站起身来拱手做谢。

　　“在下邱德明。准备去投靠一位故交。姑娘呢。”

　　“……”佟如荣犹豫半响，沉吟片刻之后望着远处冰冷欲塞的河川淡淡言道“江沉璧。”的声音，随着最后一抹夜色一齐消融在天际。

　　成都——

　　若不是情况危急，还真想在成都这块地方好好玩玩。邵知行跟在伊佩琳身后走在阴影处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成都城的街景。真希望有生之年可以闲庭信步，光明正大地在街上闲逛，买一手好吃的好玩的，从早玩到晚。

　　“邵公子。”伊佩琳忽然停下了脚步，虽说隐匿状态看不大清楚他的样子，但凭借十几年以来对邵知行的了解，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心不在焉的气息。

　　“怎，怎么。”伊佩琳的声音听得邵知行有种之前修行摸鱼被抓包时候的恐惧。

　　“没什么，快些走吧。”伊佩琳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反倒是加紧了往邵如之他们传书的安府行进的步伐。

　　约莫到了下午时分，伊佩琳和邵知行二人才终于到了本次在成都的藏匿地点：安院。在这个院子里面应当可以得到相当的修养。伊佩琳长出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是睡个相对来说比较安稳的觉了。她方才还想着该不该敲门时，一阵穿堂风吹过将正门打开，昨晚被邵如之一刀切成两半的锁也掉在了地上。

　　他们是私闯民宅进来的吗……方才踏入院落之内，刺鼻的气息就让伊佩琳和邵知行好生打了几个喷嚏，隐匿状态也就此解除。伊佩琳用一张符纸贴在大门之上将院落封锁，开始打量起这个总让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环境。

　　“邵姑娘，你说这里是你之前养父母生活的地方。他们现在人在什么地方。”伊佩琳问正在一心侍弄花草的邵如之道。

　　“他们已经过世了有些时候了。”邵如之这句不算假话的真话听得梁越背脊发凉。

　　有些时候是多久呢……伊佩琳觉着这座院子并没有主人死去之后的那种衰败之景，但也没有多做过问。

　　“反正，到这里来了至少可以稍稍放松些时候了。”吴子书推门从大堂中走了出来，衣服下摆似乎沾染了些许水渍。“老是穿成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不然乘着这段时日我们去购置些不那么显眼的衣服好了。”吴子书笑眯眯地凑到刚刚进来的邵知行跟前，似乎在暗示些什么。

　　说来也是，北面已经下了初雪，天气正在逐步转冷。要是大家都没有合适的衣服御寒，对战力的消耗是难以预料的。明白吴子书意思的邵知行掏出一两沉甸甸的整银放在了他手心里。

　　“慢着。”谁知道他会不会在衣服上面动什么手脚，为了预防万一，邵如之叫住了正准备向外面跑走的吴子书。“我和你一起去。别想私吞公款。”

　　“知道啦，邵姑娘到底是信不过我，不过要是是想借机和我约会什么的——”

　　“少嘴皮。”邵如之轻飘飘地带过了吴子书的玩笑话，二人关系看上去似乎比之前好上了太多。

　　“他们两个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的。”伊佩琳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不过一两银子买衣服也太奢侈了吧，梁公子，麻烦你追上那二人让他们买些干粮，我们要预备上山了。”

　　“好。”梁越应了一声之后头也不回地朝邵如之和吴子书离开的方向追去。若大的庭院一下子变得安静而萧瑟。

　　“邵公子。”伊佩琳和邵知行并肩坐在大堂跟前的台阶上，紧接着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具。还有好多成都特有的街头小吃，这些小玩意儿足足摆了一大摊子。

　　“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安心啦。这些加起来也没有花多少文钱。”伊佩琳皱着鼻子笑了笑，“我猜你可能喜欢，正好现在也稍微松活一点，想玩什么，想吃什么，自己看着选吧。”

　　邵知行高兴的快哭了，他像个孩子一般在这堆零食玩具面前东摸摸西看看，这个尝一口那个闻一闻，还一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个怎么玩那个怎么吃地问着伊佩琳，伊佩琳看着邵知行这几天以来脸上第一次展露出那么明媚的笑容，心中也甚是松了口气。和老母亲一样不厌其烦地为他解释这些玩具该如何玩耍运作。

　　这么多年他都一直在皇宫里，要不是这次被造反，可能他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寻常孩童爱玩爱吃的事物。邵知行笨拙地玩着陀螺的样子令人觉得憨厚可爱。

　　“呼……”大概玩了两炷香的功夫，邵知行都玩累了，躺在地上还恋恋不舍地抓着陀螺在手上反复摩挲。“佩琳，你小时候玩过吗？”

　　“恕我直言，没玩过这些的，可能就只有邵公子您了。这些东西，不说全部，每个人小时候多少都玩过一两样的。”伊佩琳将一支竹蜻蜓拿在手中，双手轻轻一搓，竹蜻蜓便飞向高空，旋转了些许距离之后便落在了不远处的花丛之中。

　　每个人吗。邵知行看着手中的陀螺，每个人，追杀自己的人，保护自己的人，曾经都因为同样的玩具露出天真的笑脸，而现如今却因为立场问题而自相残杀，在战场上经历腥风血雨的每个人，曾经都是吃到零食，买到玩具会笑，摔跤了会哭的孩子……奇妙而沉重的思绪爬上脸颊，原本轻松地笑脸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您别往心里去啊，我开个玩笑啦。”好像方才那番话让邵知行不高兴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让他不高兴，但伊佩琳还是道了个歉，心中觉着有些奇怪。

　　“没有，不是你的错。我在想些事情啦。”邵知行连忙摆手，随后又拿了一块龙须酥放入嘴中仔细品味，你也一起来吃吧。

　　“多谢好意，我不爱吃这个。”伊佩琳拒绝了邵知行的邀请，站起身子轻轻地推开了大堂的大门，一股浓烈呛鼻的气息扑鼻而来熏得伊佩琳眼睛疼，铁锈的味道钻入鼻腔让人有些反胃作呕。

　　这种气息不太对。伊佩琳用敛息术控制住二人的呼吸，将房门彻底敞开，铁锈的气息，但是这里面也并没有见到生了锈的器具，甚至可以看出是有专人把这座厅堂保养的很好。只是从地板上家具摆放的留下的痕迹来看似乎被人挪动过不久。

　　他们三人提前过来以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伊佩琳开始将铁锈味往血腥味上面靠，这群人不会是为了找个藏身之所把这院子里面的人给杀了吧。她心头开始有些打鼓，尽管她觉得这样子从理性上考虑无可厚非，但倘若让邵知行知道自己的前路已经被染了血气，难免会埋下些什么隐患。

　　“邵公子，听说邵姑娘小时候并不是在皇城之中长大的。”

　　“对，养育她的那户人家确实在成都，也姓安。是她母妃的姐妹。”

　　“这户人家对她好吗。”姑且这里就算是养父母的家。

　　“没听她说过之前的事情。”邵知行摇了摇头。但有种预感，在之前的这个家里，她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样。

　　已经换上平民衣裳的邵如之转过身去，吴子书和梁越隔着两家店铺买干粮，自己则为诸位挑选着过冬上山的时候可以穿的衣裳。未曾想刚一转过头去，两位比自己高一个头，看面相就是流氓地痞的人带着长棍菜刀不怀好意地堵住了自己的前路。

　　“……请让一下，多谢。”要是是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这两个人下一刻就人头落地了。但为了不给邵知行带来麻烦，她尽可能克制着自己的性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女娃，这把刀可是好东西啊。”其中一个地痞开始对邵如之动手动脚，却被邵如之给一掌打开。

　　“吼哟，力气还蛮大的嘛。”另一个男子满脸龌龊低下的笑容地将眼神放在邵如之腰间的佩刀上刚想伸手去抢却被邵如之侧身回避开来。

　　“小姑娘，佩刀借我们哥俩玩两天？愿意的话我们给你买一身漂漂亮亮的衣服，哎哟你这么漂亮的脸，就穿这种粗布衣裳，多可惜啊哈哈哈。”地痞们朝邵如之逼近，刚准备伸手捏她的脸，只听一声震天巨响，空气中浮现出一股烧焦的气息，那只咸猪手也被不知何物打穿鲜血淋漓，其主人正如同濒死的猪一般倒在地上嚎叫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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