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她恃美行凶

　　成国，墨京城。
　　时值三月春晚，宜嫁娶、纳彩、订盟。

　　春满楼门外高燃着两串长长的炮仗，火星四溅，噼里啪啦震天响。一身红袍的乐师指挥着八个伶人分列两排，吹拉弹唱，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楼前的空地中央两个舞狮人正摇头摆尾，腾空翻转跳跃，几个起落只见其中一个稳稳地立在另一个的肩上，手中的彩球向空中一抛，竟是抛出了一副对联。
　　“上联是鸾凤和鸣，下联是鸳鸯合欢。”
　　聚集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无不拍手叫好，纷纷起哄大呼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此时顾芷菱正端坐在黄杨木雕花案前，左手捂住耳朵，右手飞快地打着算盘，楼下的吵嚷声扰得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来看账本。

　　当楼前的伶人将迎亲的乐曲吹到第十二遍的时候，春满楼的小二余满实在是耐不住，扯起嗓子向着楼上喊起来：“掌柜的，掌柜的，您若是再不下来，今日这生意可没法做了！”

　　顾芷菱侧头从小窗将楼下的景况瞧得清清楚楚，余满气急败坏地拦在门口不让闹事的人进，却反被那些唐府的家丁钳住双臂，朝着肚子狠狠揍了两拳。
　　啧，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掌柜的，唐公子又来提亲了，小二哥跟他们打起来了，您快去瞧瞧吧！”
　　小丫头云巧一路奔上楼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顾不得礼仪，一把推开了门，见掌柜的闻声未动，仅眼神慵懒地瞥了自己一眼，遂又急道：“掌柜的，这次唐公子直接把花轿抬了来，就停在门口，还把所有的客人都赶了出去，说是如果您还不出来，他就不走了，非要等到您出来不可。”

　　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仗着有个手握重兵的老子撑腰，还反上了天不成，她偏不信这个邪！

　　顾芷菱抚了抚额，放下手中的账本，起身理好衣裙上的褶皱，眸光一沉，淡淡道：“走，去看看他是抽了哪门子的疯。”

　　大堂里翘二郎腿坐着的唐璟面上并无半分愠怒，反而嘴角勾着抹似有若无的笑，脚底下跟着那迎亲曲的节奏悠悠打着拍子，手中随意地把玩着桌上的酒杯，使了个眼色示意侍立在一旁的小二给自己斟酒。
　　刚挨了打的余满脸上涨成了猪肝色，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只得憋着气拿起酒壶往他杯中添酒。谁知那唐璟故意拿他当猴儿戏耍，杯中将满的时候反手将酒杯一倾，全部泼在了他的衣襟上。

　　“看在顾掌柜的面儿上，本公子宽宏大量，就放你一马，下次胆敢在我面前放肆，可不是一杯酒这么简单了。”唐璟语罢，一脚踹开了小二。

　　这唐璟是墨京城守城将军的儿子，虽是个庶子，但也是唐将军唯一的儿子。自小便不服管教，斗鸡走狗，赌钱打架样样皆来，纨绔之名人尽皆知。
　　年纪也不小了，二十有四，至今尚未娶亲。长得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样，可却从未听说有哪家肯将女儿嫁给他。
　　这些年混账糊涂事做得数不胜数，他爹虽恨铁不成钢，但也不得不帮其遮掩。因此，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仗势欺人，众人也只得当睁眼的瞎子。

　　“来了，掌柜的来了。”
　　门外围观的人中有眼尖的瞧着顾芷菱一身海棠织锦长裙，纤腰束素，正缓缓步下楼梯。她用余光扫了一圈，瞥见那浑身穿戴得如花孔雀一般的唐璟，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顿时，人人都噤了声。唯独唐璟兴致更甚，眼前一亮，胳膊肘斜支着额头，高声打趣她：“呦，掌柜的好大架子，本公子盼星星盼月亮，才等到了掌柜纡尊降贵愿意见我一面。”

　　黛眉横远岫，绿鬓染春烟。
　　只见眼前人面晕浅春，轻移莲步，如瀑青丝仅只用一支竹簪绾起，雅致却又不张扬，尽显袅娜的身段。
　　风情万种，着实叫人舍不得移开眼。

　　跟在唐璟身边的小厮手指着她，阴阳怪气地道：“掌柜的可真是目中无人，咱们公子对掌柜的如何，众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且还不上了公子的花轿，端着一副假架子，仗着有几分姿色，也不瞧瞧到底有几斤几两，难不成还是想等着嫁到宫里做娘娘去！”

　　众人哄笑，只等着看好戏。
　　这番话似是说出了唐璟的心中所想，他摆下手中的酒杯，灼灼目光紧盯着顾芷菱，逼她不得不与自己对视。

　　她在心里盘算了下，这帮人每日过来砸场子，已经快一个月了。
　　春满楼开张才不过半年，以她亲手酿的美酒为招牌。菜肴说不上多么奢华可口，但最为独到的是每一道菜都是她精心取名，且刻意将造型做得优美不落尘俗。比如豆腐青菜香菇一锅炖叫珍珠玛瑙翡翠汤，鸡丝烩鱼卷叫龙凤相会，腌萝卜丝旁点缀一只红辣椒叫踏雪寻梅……
　　这一点正中附庸风雅之人的下怀，如此诗情画意，在墨京城自然是头一份的。只要来过一次的都流连忘返，倒也是在城里闯出了点名头，成为许多官宦子弟，商人员外的常来之地。

　　一个多月以前，顾芷菱与唐璟初相识。
　　当时，这位唐将军家的公子并五六个混混儿围坐在堂内喝酒，其中一个混混言语里不干不净的，非拉着她跟他们一起行酒令。
　　酒令本是文人雅士喜好的玩意儿，若说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她还稍稍通晓，可这群人嘴里尽是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话，更何况她虽是掌柜的，但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摆明了让她吃亏。

　　奈何现在这世道，身份权势才是王法。唐璟一向横行霸道惯了，在这墨京城里说一不二的，只要动动小指头就能让自己过活不下去，她如今仰人鼻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几次都没接上话，被连着罚了好几轮酒。

　　席间酣然，她正喝到第五杯酒的时候，手中的杯子被一把夺了过去：“顾掌柜的酒，我来替她喝。”
　　唐璟仰头就着她还留有胭脂唇印的杯子一饮而尽。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就调笑开来。
　　“唐公子这么体贴掌柜的，莫不是看上她了吧！”
　　“掌柜的生得国色天香，娇媚动人，咱们公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还真是天作之合。”
　　“公子择日不如撞日，何不如马上就将这小掌柜带回府里洞房去？”

　　顾芷菱自小便没了爹娘，一个人在外抛头露面艰难地讨生活。这么多年来，她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实在是太多太多，早已没了棱角，自然也深谙隐忍之道。所以她面上依旧噙着浅浅的笑，任你污言秽语有多难听，我自岿然不动。

　　“咱们的顾掌柜，你不会生气吧？”唐璟桃花眼微微上扬，眼神中含着似醉非醉的朦胧，半边身子靠着她。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区区几句戏言，她又怎会生气？
　　就算生气，也不能表现出来。

　　唐璟见她不答，愈是得寸进尺，合起手中的白玉折扇，以扇尖挑起她的下巴，带着几分挑衅道：“兄弟们说得对，本公子就是看上你了，要不将这小店关了，跟着本公子吃香的喝辣的，岂不快哉！”
　　顾芷菱当即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好歹也是官家子弟，素闻唐将军严肃端方，不苟言笑，没想到他这独子如此不堪，急色鬼一样，倒还真是个草包。

　　不过看他那张脸，面如冠玉，眸中虽漾着佻达的笑，可是细看之下便觉眼底毫无温度，反而有种睥睨众物的气场。
　　整日里吃酒惹事，狎妓赌钱的膏粱子弟，不该有这样的眼神。
　　这么多年来，顾芷菱别的本事没有，唯独看人这一项很是毒辣老道。
　　难道他并不是像表面上那样纨绔？难不成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故意装作这样来迷惑自己的？

　　那日幸亏后来余满见情况不妙偷偷去报了官，唐将军及时派人赶来帮自己解了围，不然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退一步海阔天空，若是与他硬碰硬，春满楼的生意必定会大受影响。再加上万一他是有意接近，为防露出端倪，后来面对他日常过来寻衅挑事，顾芷菱总是推脱不见，想着能躲一刻便一刻。
　　谁曾想这人会这般无赖，捣乱害得她没有生意不说，还经常带着一大帮子在这白吃白喝，分文不给，这一月来亏空的数目颇大。

　　顾芷菱径直朝着他走过去，云巧低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其后。
　　“掌柜的，可是想明白，晓得我家公子的好了。外头的花轿队伍早给您备齐全了，今个儿刚好是个黄道吉日，咱们过府成亲，您以后啊，吃穿不愁，也是那人上人，不用干这伺候人的活了。”

　　他身边的小厮以为掌柜的要跟着一起走，转身张罗好准备往门外而去。唐璟依然歪坐在花梨木靠背椅上，静静地望着她，伸手将小厮往身后一扯。
　　“慢，你哪只眼睛看见掌柜的说答应了，怕不是又在想法子推诿吧。那么鲁莽干什么，小心唐突了佳人，我可从不干那强买强卖的事儿。我啊，要的是她心甘情愿地跟着我。”稍顿了顿，“掌柜的若是不愿，我蹭个饭明日再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手中的紫檀掐丝折扇轻轻一扬，嘴角微微一咧，露出一个轻佻的笑容，还真是跟初见的时候一个德性。

　　顾芷菱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担忧。
　　眼下情形岌岌可危，只怕是这个唐府公子已经对自己的身份起疑。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绝不是真心实意想要求娶，而更可能是三番两次的敲打试探。

　　“你，你可别欺人太甚！”见她沉默，身后的云巧忍不住出声反驳。
　　顾芷菱面上毫无波澜，素手拿起桌上的青釉木叶纹茶杯，往杯中倒了滚烫的茶，唐璟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定是想拿茶汤泼自己。

　　手腕暗中隔空发力，只见那杯子一声脆响，青色的碎片落了一地，茶汤还悠悠向上氤氲着热气。
　　你看不惯我，又奈何不得。
　　实在是有意思。
　　唇角微扬，眉眼轻弯，他那克制不住的肆意笑容像是只阴谋得逞的狐狸。

　　“啪——”
　　下一秒，却猝不及防地挨了顾芷菱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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