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她恃美行凶

　　召顺四十五年，冬夜。
　　天穹幽深不见底，像磨不开的墨，生涩沉凝。

　　此时的召国皇宫内轻歌曼舞，笙箫不歇，恰逢酒过三巡，君臣同乐。
　　临华殿紧闭着的朱漆雕花大门缓缓启开，着一袭墨蓝色太监常服的人快步而出，腰身自然而然地微躬着，略有些悲悯地摇了摇头。

　　“请回吧，今夜是皇后娘娘的寿宴，陛下是不会见你的。”

　　殿外跪着的是年仅七岁的陈灼月，稚嫩的双手中捧着的是一块冰花芙蓉玉佩，高高地举过头顶，神色倔强，不起身也不说话。

　　“就算你举着这玉佩在这长跪不起也没用，如今满朝文武都在殿上庆贺皇后娘娘的生辰，陛下根本没有闲工夫来管你的事。”

　　她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单薄的素锦青衣衬得身形愈发瘦削可怜，陈灼月的目光中似有熊熊火焰在燃烧，她透过门缝紧紧地盯着殿内。

　　琉璃盏，缥酒浓，翠玉盘，珍馐美。
　　箫鼓喧，皓齿歌，细腰舞，影参差。

　　“听咱家一句劝吧，兴许是将军府的气数尽了，古往今来历经多少朝代更迭，从未听说过哪家摊上这通敌叛国的罪名而有所善终的。”

　　语罢，陈灼月脸色微滞，紧抿双唇，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为什么就没有人相信爹爹是清白的，是被歹人冤枉陷害的？召国的半壁江山爹爹用了一辈子的心血在守护，手中捧着的玉佩是当今陛下尚为太子之时赠与爹爹的，那时的太子还曾承诺过“将军卫戍边疆，鞠躬尽瘁，召国永不负你。”
　　可是现在呢，信物犹存，人事已非。

　　“呀！来人！快来人！拦住她！”
　　等那太监总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早被陈灼月一把推开，人已径直跑到了御前。

　　“陛下，小女有要事禀报！”
　　声音高亢而坚定，响彻整个临华殿，令殿内的温度骤降。满朝文武也被她一惊，纷纷放下手中的杯箸，歌姬乐师也都停下动作，屏住呼吸，垂头跪在地上。

　　“放肆！哪里来的不守规矩的臭丫头，胆敢擅闯大殿，惊扰圣上，给本宫轰出去！”
　　端坐高台的皇后一袭鸾凤朝服，双袖宽大，舒展开来只见侧边绣着朵朵娇艳欲滴的牡丹，发间一只七宝珊瑚簪，华髻露鬓，凛然生威，怒视着底下的陈灼月。
　　群臣们都知晓她是镇国将军陈平的女儿，三日前还在前线作战的陈将军被陛下连下九道紧急圣旨连夜给召了回来。如今早就被释了兵权，以通敌叛国之罪关押在天牢，择日问斩。

　　景文帝的眼中浮出一抹恶色，陈家的人怎么到哪儿都非要给自己点儿不痛快。
　　“陈平的罪乃是他手下副将亲自向朕举报的，将军府中又搜出不少罪证，如今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大闹宴席，是也想去天牢里陪他？”

　　“召顺三十一年，将军雪夜带兵突袭成国军营，身中三刀五箭，拼死夺回失地，归来之时伤痕累累，命在旦夕。”
　　“召顺三十五年，荣国发兵，满朝无人敢应，是将军挺身而出，写下生死状，仅用一月便将其驱逐出境，护我朝十年无忧。”
　　“召顺三十八年，天降大旱，百姓饥馑，人人争着发国难财之际，将军散尽家资，亲自前往灾区赈灾，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
　　“召顺三十九年……”
　　陈灼月朗声历数这些年来将军为国为民所做的桩桩件件，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闭嘴！”
　　景文帝勃然大怒，拂袖一挥，案上杯盘狼藉，满朝文武俱心惊胆战，跪地磕头，两股战战，周遭气流仿佛瞬间凝固。

　　“陛下，家父这么多年来为了召国呕心沥血，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可有半点对不起召国？”她双手奉上玉佩，“这是陛下当年所赠之物，可向陛下请求一件事，小女恳求陛下下旨重审将军通敌一案！”

　　话音刚落，众臣震惊，女孩还小不知道已触到了陛下的逆鳞。
　　孩童天真无邪，哪里清楚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陛下上位多年，大权在握，独断专行，如今连言官们的劝谏都不听，早不是当初那个励精图治的陛下了。
　　这番说辞岂不是逼他当众承认是自己错了，陛下是绝无可能承认的。

　　“赵公公，呈上来。”
　　景文帝脸色铁青，眸中明灭不定，似翻滚酝酿着一场风暴。他紧攥呈上的那块玉佩，不管有没有冤情，召国都不再需要这样一个功高震主的将军。
　　这案子内情如何无关紧要，结果必定都要是一样的。

　　“这玉佩朕收回，陈平的案子朕会让丞相亲自督办核实，若是并无隐情，朕连你也治罪！”
　　说完后景文帝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卫将她带下去，他不想再看陈家人一眼。
　　他本顾着陈平戎马一生，有心给他留个后，可现在是陈家人自己不识抬举，那就别怪他不念旧情，心狠手辣了。

　　陈灼月格外郑重地磕了个头，跟着侍卫出了大殿，耳畔舞乐声重起，寒风呼啸，直侵骨髓。
　　她搓了搓手，便一路小跑起来，得赶紧回去告诉母亲。
　　父亲有救了！

　　“喂，你的平安符掉了！”声音低沉又悦耳。
　　她转过身，只见不远处树下一人长发未束任其随风飘扬，夜色正浓，视线不清，她只隐约觉得那人风姿绰约，自在随性。
　　此时又刚好在这临华殿外，估摸着是哪位赴宴迟到的公主吧。

　　“小女谢过公主殿下。”
　　她自知身份有别不敢直视贵人，低着头接过平安符，道完谢后便转身继续奔跑，任殿内的喧嚣渐渐远去，她好似听到身后一群人模模糊糊地在唤……睿王殿下。

　　刚才那是睿王？
　　她脚下步伐一顿，想回首再看看那人，但那人早已转身远去。
　　算了，她也不逗留，重又向宫门奔去。

　　陈灼月踮起脚尖提着裙角上了停在宫门外的一辆简陋木质马车，急促的马蹄声让她有些心绪不宁。
　　将军府门口已没有了值卫，宽大的门扉微微泛白，积了层厚厚的灰，看起来苍凉潦倒，再没有往日的气派与荣耀。

　　她走过穿堂，到了里屋才将手脚放轻，屋子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她却早已麻木，浑然不觉地走到黑漆钿镙床前。
　　床上躺着的妇人缓缓睁开了眼，面色苍白如纸，双目黯淡，无神地盯着屋顶，额角不断地向外冒着细密的汗珠。
　　她握紧母亲的手，目光中又是担忧又是悲切，这几日请了好些大夫来诊治，可大夫都说母亲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娘，我将那块冰花芙蓉玉佩呈给陛下了，陛下答应重审此案，您放心，爹爹很快就会没事了。”
　　“咳咳，咳咳咳咳……”
　　“娘！你怎么了？”
　　她赶紧将蒋霜扶起来，拿过一边的白丝帕轻轻擦了擦娘亲的嘴角，看到上面沾带的殷红血迹，眼眶蓦地湿润。

　　“孩子，你听我说，从今往后千万不要跟皇家扯上关系，无论你是当个布衣百姓，隐居山林，亦或是行走江湖，快意洒脱……咳咳咳……那都是极好的……千万记住了……咳咳咳……”
　　“娘，您慢慢说，我，我都记住了。”
　　她一边帮蒋霜拍着背顺气，一边拿丝帕帮她擦拭，帕子上的血渍让她心如刀绞，却又无计可施。

　　“好孩子，记清了娘就放心了。”蒋霜反握住她的手摩挲了两下，便用尽力气甩开了去，“走，你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快走，永远不要回来了。”
　　“娘！”
　　陈灼月拼命地摇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她不明白为什么娘要赶自己走，明明陛下已经答应了，明明案情还有转机，爹爹会回来的。

　　“孩子你还小，不懂皇家多龃龉，当今的陛下太过于刚愎自用，亲佞远贤，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便再不可能改变，这案子审与不审，都是一样的。”
　　这番话，如一桶冰水浇下，彻底凉了她的心。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娘亲的话，似懂非懂，指甲尽数扎进了手心。

　　“月儿，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快走！难道你真的想将军府后继无人？想让爹娘九泉之下都死不瞑目，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她双膝跪地，泪如雨下：“娘，别这么说，我，我听您的话，我走。”
　　陈灼月站起身来，用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转身最后再看了眼病榻上的娘亲，强装的壁垒霎时崩溃。

　　她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坚定地往门外而去，再没有回头。
　　母亲一向通透，她知晓母亲的话虽然荒唐，但是肯定是对的。可惜父亲一生献国，殚精竭虑，最后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难道矢志不渝地效忠国家也是过错？

　　出了府，她再也不是昔日无忧无虑承欢爹娘膝下的孩童，而是整个将军府唯一的希望，那些曾经的美好时光只能永远地尘封在记忆里。
　　尽管肩上的担子重若千钧，她也义无反顾。
　　蒋霜目送着她的背影渐渐变小，嘴角凄凉一笑，但愿苍天开眼，护佑那孩子能平平安安的。

　　宫里的动作很快，一日之后，陛下便下旨查封将军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大将军陈平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现已押入天牢。其三族亲属均追究连坐之罪，于明日午时斩首示众，钦此。”
　　将军府中众人闻言灭三族，皆神情自若，无一畏惧。

　　“劳烦公公帮我向陛下转达几句话。”蒋霜漠然地接过圣旨，“召国若是没有陈家，他谢氏如何能坐稳这万里锦绣河山。先皇有言，陈家是国之肱骨栋梁，可堪大用。如今他听信谗言，不知忠言逆耳，任由奸臣当道，朝中乌烟瘴气，奢靡之风盛行，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枉做一国之君！召国亡矣！”
　　字字诛心，铿锵有力。

　　传旨的公公晃神许久，蒋氏死到临头，莫不是失心疯，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若传到陛下耳朵里，恐怕是罪加一等。

　　避在城中一角的陈灼月，尽管早就做了心理准备，但当实际盖棺定论的时候，还是心痛得差点晕厥。
　　皇城的四个出口，如今皆有重兵把守，严加检查，看来是没有机会出去了。
　　她正准备探头出去看看情势，却不曾想被人从身后一把捂住口鼻，挣扎不得。那人掌心粗糙多是厚茧，想来是习武多年的行伍之人。
　　那人带着她往侧边躲，恰好避开了两个拿着她的画像在四处搜查的官兵。

　　“刚才那乞丐明明说看见有个孩子蹲在这的，怎么什么也没有？”
　　“走了走了，再去别处看看，几岁的小孩子跑不了多远的。”

　　陈灼月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等那两人离开，那人抱着她几个起落停在了一副沉木棺材旁。
　　“陈姑娘，要想活命，只能委屈你先进去避一避了。”
　　那人说话间就打开棺材盖子，将她放了进去。陈灼月也不犹豫，随即很配合地平躺下来，之后便听见车轮转动的声音，缓缓向城门驶去。

　　“慢着！陛下有旨，过往之人一律停车检查。”
　　“这，这急着出殡呢，几位大爷可否通融通融，惊扰了死者怕是不吉啊。”
　　“打开！”守城的官兵见抬棺人不允，直接用刀开始撬棺材板。

　　“诸位怕是没那个资格开棺吧，死者是睿王府中的老仆，殿下特意嘱托我好好送老人家一程。”
　　从侧边骑马而出的人剑锋凌厉，一扫而过，惊得官兵连连后退：“萧统领，勿动气，只是属下职责所在，若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当今陛下已年过六旬，至今尚未立下储君。
　　人尽皆知，只因独宠这睿王殿下，若是贸然立了睿王，怕是会被非议废长立幼。因此一直在等着小殿下行冠礼，才迟迟不下诏书。
　　小殿下年方十二，文采武功样样拔尖，陛下百年之后这江山约莫是要交到他的手上。

　　几个官兵自是不会忤逆殿下的意思，将萧林一行好言好语地送走，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到了这位殿下，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马车出城后，疾行一个多时辰终于停了下来。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小女定会报答。”
　　萧林叹了口气：“殿下说陈将军是国家栋梁，如今的朝廷内里溃烂不堪，将军注定在劫难逃。他无力去救将军，只希望你能远离这是非之地，寻个安生的地方好好过日子便可。”

　　“可否转告殿下，这恩情我必会回报。”
　　“不用你回报，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还是快些走吧。只能帮你到这，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的了。”

　　陈灼月躬身再行一礼后，便利落地转身离开这个毫无留恋的地方。
　　眸静似水，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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