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爆走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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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玉支


      宣州巡官被抓之後,隔日就下了诏命,贬为一个偏远小县的县尉,着即撵出京城不得逗留。此事在西京迅速地传开,就连原本他会被杀掉的耳语,也从两仪殿的内侍那里传出来。
      西川副使听说此事,迅速整理行囊,当天就离开西京,以免王叔闻将他宰了。西川副使溜回西川的事,也在诸藩镇派来商议税赋的幕官中传开,在可以避开朝廷耳目的城南,幕官们秘密地聚集。淮西派去的代表,也就是温杞的学生,将这些消息带回给温杞。
      「老师,这下子虽然知道谁能向永贞进言,但是王叔闻恐怕也不会给我们面子,前些日子去见太师,他只是一味瞎扯,我看也是使不上力的。」跟虞璇玑年岁相仿的年轻巡官烹了茶,放在温杞案上。
      「看来只有越过王叔闻,直接请见永贞了。」温杞伸直了腿,轻轻捶着:「只是他现在不比当年在东宫,一举一动都有更多眼睛看着。」
      「主母好见,小婢难缠。」巡官说。
      温杞微笑,那种淡淡的丶带着一丝怀念的笑容让他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不知是想起了什麽,他轻呼了一口气:「是不好见,不过我们给了王丕不少钱,该是他还债的时候了。」
      王丕并没有推托此事,只是说要花一点时间安排,温杞也就耐心地等候,过了几日,王丕的家奴来通知他可以入宫,但是只有一刻钟时间。温杞便整理仪容,带着淮西的一份重礼,入宫晋见。
      他十分耐心地等候,等着一批又一批不同的人来见过永贞皇帝,几乎都是紫袍绯衫,随便哪个都是百姓想不到的高贵人物,但是在他那双浅色的眼睛中,这些人都没有留下影子。
      终於轮到他,捧着呈有重宝的匣子,他在永贞皇帝榻前郑重地三跪九叩以尽臣礼,在一阵模糊的声音後,有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温掌书请起丶请坐。」
      温杞再拜谢座後,又听那个女人说:「陛下问你这一向可好?」
      「臣鄙贱之身,蒙君下问,不胜惶恐,臣一切均安。」
      「陛下说,吴大帅仙逝是一大损失,他与你有知遇之恩丶宾主之谊,想必更加难过。又一路奔波,实在辛苦了。」
      「确实如此,然而食君之禄,臣为陛下效劳,旦夕不辞。」
      永贞皇帝并没有问淮西吴元济如何,只让那女人问:「你带来的是什麽?」
      「乃是一件重宝,臣眼拙,看不出是什麽,想请陛下为臣鉴定。」温杞说,自有内侍接过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红玉臂钏:「玉钏内有两行针笔字,臣虽能判读,却不知这是否是宫中之物。」
      永贞皇帝眨着眼,而那年轻女人拿起玉钏,背着光,低声念着:「上柱国辽东郡王高丽王臣高武进奉……」
      永贞皇帝睁大眼睛,女人翻过玉钏,又念另一行字:「河桥柳,占芳春,临水含烟拂路……」
      永贞皇帝嘴上嘟囔,女人凑过去听了:「这是哪里得到?」
      「这是下官无意间得到。」温杞说。
      女人微微沉吟,低声说:「确实与睿真太后失踪时身上所佩的东西相符,但是此事流传甚广,很难说不是伪造的。」
      「所以下官才说,不敢判断,可径送华清宫,请上皇圣断。」
      永贞皇帝点头,女人将玉钏放回盒子,命人送往华清宫,淡淡地说:「大老远把睿真太后的东西送来,有劳了,若判定为真,定有奖赏,还请温掌书回镇後,再仔细搜寻,可有别物,多谢。」
      这话就是逐客了,但是温杞成竹在胸:「确实还有一些疑似是的。」
      「为何没有一并带来?」女人问。
      「若是一起带来,有那麽一两件可能不是,岂不是反被疑心伪造?」
      永贞皇帝嘎嘎地说了几句,女人又问了几句,才对温杞说:「你还知道多少?」
      「不多,但是也许可以从中找出睿真太后的下落。」
      一阵沉默後,女人低声在永贞皇帝耳边说了几句,永贞皇帝点头,她说:「你先退下吧!」
      温杞微微一笑,叩拜而去,走出两仪殿後,他问王丕:「里面女人是谁?」
      「是公主,她坚持一定要来看看你。」王丕说。
      约莫两天後,温杞又被召入宫,这回就不只是永贞皇帝父女,还有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与一个老妇,公主说:「这是平王丶相王丶大长公主。」
      温杞拜见过後,平王沉声说:「明人不说暗语,你那里还有多少东西?」
      温杞不正面回答,只是微微一笑:「这麽说吧,我拿到的东西,足够让我知道神皇陛下还有一个妹妹,而睿真太后是怀胎四月的时候失踪的。」
      此言一出,平王相王与大长公主对视一眼,大长公主问:「太后与那公主都还活着吗?」
      温杞笑而不答,相王便摸着胡子说:「你想要什麽?」
      「找人嘛……自然是政通人和就好找。」温杞微笑着说。
      「你是要替吴元济要节钺吧?」公主说。
      「微臣这一路来,听说朝廷中有些物议,想要将淮西交与他人,依微臣之见,此举实在是不明淮西局势。淮西地在申蔡,并没有太多物产丶也不是商旅重镇,但是又在运河下方,龙蛇混杂,向来难治。故帅好不容易整治淮西,使淮西能够上下一心归顺朝廷,已属不易,凭恃大帅遗泽,加上少帅经营多年,淮西才没有出乱子,此时若是贸然换了旁人,只恐怕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在军中煽动,引起大乱……」温杞缓缓地说,最後又将手中另一个小盒子递上:「淮西一乱,有些东西自然是找不到了。」
      皇亲们打开盒子,却是一个只有拇指一节大的蚌型小盒,这麽小的盒子,上面却刻着细小繁复的图案,完全是宫中之物。大长公主沉着脸,非常熟练地旋开,里面是一颗暗红色的红豆。
      平王相王低声说了几句,公主突然说:「兹事体大,干系太后与皇室,你且在外候着。」
      温杞退出,大长公主便说:「这些确实都是太后的东西,这麽多年,也有不少人假冒过,但是没有人能拿出这些物证来,太后失踪时,身怀有孕一事,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看有七分是真。」
      「即便是真,淮西手上扣着这些物证或者人证而不上奏,反而拿来跟朝廷讨价还价,也是其心当诛。」相王哼了一声说。
      大长公主把玩着那个蚌盒,淡淡地说:「确实,不过宝宝心里还想找亲娘,生要见人丶死要见尸,好不容易找到这条线,断然不会轻易放过的。」
      「关键不在太后,而在淮西。」平王理着胡须,把一大把花白的胡须拉开:「如果我们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吃下淮西,那乐得让他们去。但是如果我们要尽快攻下淮西,打下来之後抓住温杞逼问也不愁他不说。」
      「阿爷,你觉得呢?」公主问,永贞皇帝喃喃地说了几句,公主转述:「为母尽孝,理所当然,既是淮西有本事找到太后,那就给吧!」
      大长公主点头,但是平王却不同意,极力劝谏,但是永贞皇帝都摇摇头,相王在旁边坐着,拧眉说:「我想,下诏奖励淮西寻找太后有功,所以加授节钺呢?他们如果献不出太后,就追究他们欺君丶把吴元济逮起来宰了。」
      永贞皇帝点头,於是便把温杞召入,他也没有异议,就这样离去。
      消息传到刘珍量耳中,他觉得有些不妥,一抬头,却看见崔宫正经过,连忙上前:「阿母。」
      「二郎。」崔宫正应了一声,两人一路同行,她淡淡地说:「听说你帮了王学士一点忙?」
      「举手之劳。」
      「嗯,应该的……我虽然不赞成王学士他们的主张,但是他们若是垮了,陛下危矣。不过你也不要做得太明显,以免你义父起了疑心。」
      「儿自当暗助陛下。」刘珍量应承,又低声说:「阿母知道淮西的事吗?」
      「听说了。」
      「儿子觉得,那个淮西温掌书并不寻常。」
      崔宫正看了他一眼,刘珍量凑在她耳边,把上次去关东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崔宫正沉下脸:「此事当真?」
      「上次的事是一团烂帐,我们谁也没敢告诉神皇陛下,得过且过。但是我後来仔细一想,他虽说是主父的外援,但是在田鸿政去成德之後,他又入京,那次见了义父与户部尚书。说了什麽不清楚,但是後来户部就坚持不再给成德钱,於是成德哗变,而後主父说服神皇陛下派出神策军,秘密奔袭却全军覆没,我後来查问,神策军一到那里就发现中了埋伏,而且对方早已守株待兔,神策军的人是不会跟成德有关连的。在那之前,温杞就已经到了成德,这点,我去问过御史台,确实是如此,换言之,是他砍了义父一刀,也坑了主父,害得主父在河北调停的苦心付诸东流。」刘珍量一一分析,轻声说:「从那之後,淮西看似没有动静,但是河朔三镇都伤了元气,朝廷也有损失,独他淮西无损……」
      「无损无伤就是增长……」崔宫正低声说,刘珍量阴沉地点了点头,她说:「此人当真刻毒。」
      刘珍量压低声音,果断地说:「依儿子之见,吴元济是个脓包,全仗温杞支持,只要杀了他就是天下太平,不拘安他一个什麽罪名,将他杖杀就结了。」
      「这倒不难,只是太后的事,怎麽办?」崔宫正点头,顺手拔去刘珍量袍上的线头:「上皇可能还好,神皇陛下绝计不可能放弃找太后的。」
      刘珍量呵呵一笑,伸手扶着崔宫正:「他是个文人,捱得过内侍省狱吗?」
      崔宫正没有说话,只是走向了两仪殿。
      ※※※
      马蹄达达,迅速奔出南陵城,沿着通往宣州城的驿道驰去。
      李千里带着家人直追出十里地外,并不见匪徒踪影,问了路人,只说在道上确实见过,只得一路策马狂追。赶了两驿,风魄突然长嘶一声,李千里与它颇有感情,听见马鸣不寻常,勒住马一看,风魄口中吐沫,恐怕是太过劳累,无奈之下,只得暂时休息。
      一群人在一条小溪旁饮马,道上突然听见马蹄声,定睛一看,却是巴四郎从後面赶来:「阿千!」
      「你去哪里了!」李千里问。
      巴四郎的脸色如常,身上却有酒味:「别管我去哪了,你们这是去哪啊?」
      「有人绑走了璇玑跟孩子,我想趁着他们还没过河,先抓住他们。」
      「咦?绑走小鸡跟孩子?」巴四郎重复了一句,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酒的关系,呆着脸想了半天才说:「但是你怎麽走这条路?会绑你家人的,应该只有淮西吧?」
      「显然是有个白痴听说淮西的事,所以也来效法。」李千里冷笑,丢给巴四郎一封信:「是浙西。」
      「哈?浙西?那个老猪头想干什麽啊?」巴四郎读了那封信,哼笑一声:「叫你单枪匹马去湖州赎人,还不署落款,当做没人知道湖州属浙西吗?白痴。」
      李千里收回信,思量着说:「不过他要我去湖州做什麽?你猜得到吗?」
      「这你就问对人了。」巴四郎蹲在溪边,以手掬水:「要是哪天我占山为王造他娘的反,我也一定绑你去当我的中书令啊!」
      「原来如此。」李千里冷静下来,拍了拍风魄:「好了,出发。」
      「去哪啊?」
      「追人哪!」
      巴四郎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干麽追啊?你写封信,派人用驿传送进宣州成就好啦?」
      李千里一怔,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巴四郎看着他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摇着头说:「宣州城挡在官道上,他们肯定要经过宣州去湖州,但是他们不可能日夜不停地赶路,驿传却可以,只要把消息送到宣州城,让节度使封锁边境,不就是瓮中捉鳖了吗?」
      李千里关心则乱,摇头说:「百密也有一疏,他们不一定从关口过去。」
      「那你又怎麽知道他们一定走驿道呢?」巴四郎反问,满意地看着李千里张口结舌:「不管怎样,先发信吧!我们赶到下一个驿站,就在那里观察状况丶调度人马吧!」
      正当他们准备启程时,後面追来一匹马,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官吏:「李相公!李相公!」
      「什麽事?」
      「在下南陵县尉,奉县令之命,来替相公带路,赶往宣城。」
      「你怎麽知道我要去宣城?」李千里问。
      那县尉瞪大眼睛,似乎觉得很奇怪地说:「是虞监察亲自到县衙说的,虞监察还说,请相公随下官走小路径往宣城追人,但是不要打草惊蛇,若是追上了就远远观察他们,不要冒进。她自己稍後与县令一起,走另一条路前往宣城,拜请宣帅封锁边境。」
      李千里越听越不明白,困惑地问:「虞监察?夫人怎麽会在城里?」
      「被抓走的是燕娘子与乳母,小鸡那时候跟我跑出去喝酒,我们回去後,听说你跑走了,仆妇才说,贼人一进来就把男女分开,逼她们说出夫人在哪里,燕娘子见小鸡不在,只怕他们找出她来,就谎称自己是夫人了。」巴四郎靠在树旁说。
      「什麽?」丶「什麽?」李千里与燕寒云同声说,又同时抓住巴四郎:「你干麽刚才不说?」
      「你又没问。」巴四郎掏了掏耳朵,拍拍身上的尘土:「好了,走吧!」
      李千里很想揍他,但是只是松了手:「混帐。」
      众人翻身上马,如怒龙卷地而去,李千里的担忧卸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更沉重的罪恶感……若是贼人伤了燕娘子丶乳母或者孩子们……
      「别苦着一张脸啊,燕兄!强龙难押地头蛇,我看小鸡这次比你家郎君有用得多哩!」巴四郎兀自对燕寒云说。
      李千里原本夹杂着各种忧虑自责的情绪一下子安定下来,他凝视前方,夹紧双腿,直直地往前奔驰。
      ※※※
      在另一条乡里道上,虞璇玑丶县令丶另一位县尉丶几名兵卒驾马狂奔,在他们後面,跟了约莫十骑,则是跟亲戚调来的仆役。秋冬之际的田地比较乾燥,不似春夏泥泞,因此,他们很快地翻过几座山坳丶穿过狭小的山道,在途中稍事休息几次後,赶在隔天清晨就抵达宣城。
      宣帅根本还在被里裹成一颗大球,却听外面仆役敲着门,他在被窝里滚了又滚,最後还是只能说:「什麽事?」
      「虞监察求见。」
      「呜……这麽早找我干什麽?」
      「她说她丈夫被绑走了,来找大帅要人。」仆役打着呵欠说。
      「干麽找我要人?又不是我绑走她丈夫的?」宣帅闭着眼睛,在枕头上蹭了蹭,舍不得离开暖和的被窝,突然猛地想起一张脸:「她丈夫?李千里?什麽?他被绑走了?」
      宣帅从榻上跳起来,在架上扯过一件袍子,光着脚踏了一双木屐就赶到前堂去:「李相公被绑走了?」
      看着没戴头巾丶袍子也绑得乱七八糟,脸也没洗就跑出来的宣帅,虞璇玑有点想笑,但是还是深深一拜:「不是的,是下官的孩子,拙夫追上去了。」
      「哦……吓我一大跳。」宣帅一屁股坐在席上,拍着胸,瞪了仆役一眼:「混帐,乱传话!」
      「对方虽然绑走的是下官孩子跟管家妻子,但是据家人的说法,对方本来要绑的是下官,从家人的转述看来,对方的目标也不是下官,而是要绑下官引拙夫过去。」虞璇玑欠身,沉重地说:「家中老乳母说,对方都是一口苏州口音,相貌却是胡人,依稀听到他们说起『义父』,又好像是往东而去。而且他们不绑旁人,只来我家,敢绑二品妻儿,显然不是毛贼,在宣州附近,敢这样做的只有淮西跟浙西,但是往东而去,就不是淮西。因此,下官猜测,这批人应该是从浙西那边来的。」
      「浙西吗?」宣帅接过家人送上的温水饮了一口,才算是回过神来,他虽然质朴却不笨:「李相公的名声,但凡是个官吏,没有不知道的,寻常藩镇还巴不得他别来,主动要他去丶还是绑他去,就有些怪了。」
      虞璇玑点头,十分冷静地说:「下官斗胆,恐怕是萧錡想反了。」
      「想想想……想反?」跟来的南陵县令抖着嗓子说。
      「下官前些日子在河朔查阅卷宗,读到荦山乱时,就在沿途抓了不少名臣大官。」虞璇玑一夜未曾休息,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萧錡与拙夫并无恩怨,就有恩怨也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处置。要抓拙夫,唯一的可能,就是想反了。」
      「他在浙西也确实是有些奇怪……」宣帅点头如捣蒜,连忙问:「虞监察有什麽想法吗?」
      「下官想请大帅封锁边境,一路关碍外松内弛,若有马队经过,不要跟他们硬碰硬,只要设法拖延丶通报……如果可以,最好还能在他们的饮食里做点手脚,让他们走到边境後无力抵抗就可以了。」虞璇玑说。
      宣帅还在思考,南陵县令却问:「为什麽不当场就抓住他们?」
      「当场抓住他们,一来可能狗急跳墙,造成不必要的损伤,二来打草惊蛇,可能让萧錡有所警觉,或许就不反了,如此一来,反而造成变数……他是个草包,若是公然造反,我们倒有理由剿灭了……喔,所以还应该通知淮南,只要淮南与宣歙联军,应该就没问题了。」虞璇玑早已想好对策。
      宣帅点点头,一拍大腿:「好,就这麽做!」
      「多谢大帅。」虞璇玑拱手深深一揖。
      宣帅却伸手一拦,微笑着说:「慢来,我这里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帅请说。」
      「妳暂且来做我的幕官如何?」
      虞璇玑错愕地睁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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