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爆走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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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台主


      冬季的天得迟。
      灰白的云浓浓地积在天边,远处渐渐亮起来,清晨微凉的风沾着深夜的寒气,缓缓排开层云,是漏了天河水一般,十数道行光穿透行云,落到人间。落下的阳光温暖了地面浮起的晨雾,微白的雾气散成不可见的水,渗入土中,顺着西京城的地底脉络往城北流去。
      北城早已有了人声,起先是轻巧地唤着,随后慢慢变成高声地呼告着,人声中又杂着马鸣,一阵混乱中,一个沉重庄严的声音『咣』地一声镇住所有人间扰攘,那是西京名剎西明寺铜钟的声音。西明钟一响,西京大小佛寺、庵观与坊市里的钟也像被撞醒似的,开始此起彼落地发出自己的声音。随着钟声慢慢敛去,光线也明亮起来,才足以看清楚城中景象。
      此时,皇城的登闻鼓响起,北城诸坊的门一开,诸坊中打头走出几个开道随从,而后是紫袍或绯袍的高官,随后是一列长长的车马,在车中、在马上的官人们一面走,一面与前后左右的人打招呼。
      「杜补阙,昨日去哪里玩啦?」一个穿着蓝袍的八品小官说。
      身着绿袍、年约四十的一个官员回答「去了平康坊刘娃那里,结果巧遇张正字、尹校书他们陪着崔给事中来,所以合在一伙喝了个痛快。」
      「我以为崔给事中好的是翟七娘那股子胡味,他也会去刘娃那里?」闻言,一个服绯佩银鱼袋的中年官员回头说。
      「咦?我说的是崔成庆崔七给事,章侍郎您说的那位喜欢胡姬的是崔三给事吧?他们俩是不出三服的堂兄弟。」
      「难怪,我还想崔三给事对高鼻深目的胡姬这么钟情,怎么会去刘娃那个东都佳丽那里。」
      各个坊中走出的大批官员就这样三五成群聊着八卦,这群平明骑马入皇城的众官员逐渐聚集到皇城下,各依官署方位,聚于西边的含光门与东边的安上门下等待核对身份入城。正当众官排队的时候,从东边群官那边开始骚动起来,传来隐隐的耳语。
      「李台主来了……」
      「快闪开快闪开,挡了他路被列进歼灭名单怎么办?」
      群官分开的路中间,很难得地休了一个旬假的御史大夫李千里驾着一匹玄色乌孙马单独前来,那匹乌孙马四肢劲实有力,配上黑色无饰的辔头、鞍鞯很是威武。马上的李千里戴着幞头,身上一件镶紫貂双织紫色大科官绫面皮袍,腰束革带,带上镶着十三个羊脂玉带挎,带挎下系着金鱼袋、手巾、两枚玉佩,佩一柄乌木镶金为鞘的长剑,蹬一双簇新的皂皮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符合他正三品的品阶。
      「这时候还有文官佩剑的?」一个刚从外任调回京的小官压低声音问同僚,虽然制度上规定五品以上可佩剑,但是文官无用武之地,顶多夏天时带来中午会食时剖瓜吃,所以大家也就都不佩剑了。
      「别人不佩剑也就罢了,李台主不佩剑的话,刚出坊门就被砍死了吧!」见多识广的同僚用更低的声音回答,眼睛还不时瞄旁边,看看是不是有御史台的人「李台主逮到的刺客比他砍掉的官还多啊!」
      「那他怎么不带随从?刺客太强还能挡着先。」
      「你傻啊!随从要是内奸怎么办!那岂不是腹背受敌吗?」
      身为梁国唯一佩剑的文官,御史大夫李千里到了含光门,下得马来,把马交给一旁的小卒,那小卒是第一天来当差,看着他过来,笑咪咪地招呼着说「相公这匹马真好,花了不少钱吧?」
      周围众人发出无声的抽气,这小子敢情是没听说过御史大夫的黑心劣迹?某个官员当年为了攀交情,在入朝视事时说有空介绍几个价格公道又腿长胸大的美女给他认识,结果李千里会同大里寺、刑部直入平康坊狎邪女户,把正在逍遥的官员光着屁股抓起来,末了还在三司会审时传那狎邪女作证,巨细靡遗地问了一大堆官员的性癖好,听得大夥儿面红耳赤,羞人答答,还说是要以此算出那官员花了多少钱作为贪污的证据,后来坊间书肆就出了一本《卢侍郎游仙窟》的□□,一时洛阳纸贵,传说那匿名作者的资料来源就是御史台。
      黑心御史大夫会怎么处理这个小卒呢?把他蒸了?还是再用这小卒炸出什么军中舞弊案?
      小卒完全没意识到旁边诸官的紧张情绪,他看着对面这个年纪不到四十的紫袍大员,服色不是王侯,袍上有襕不是浊官,一张轮廓分明的容长脸,麦色皮肤,粗眉凤目,隆准方口,浓密短须修剪得十分整齐,真是令人羡慕啊……小卒摸摸自己稀疏的小八字胡,这位官人的短须造型就是自己最想要的胡子啊!可惜的是不管怎么留都只能留出脸上这种像老鼠须似的小八字胡,人生真不公平。
      「不贵。」李千里说,小卒看看他,才想起他是在回答刚才的问话「在西市骡马市选的,神策军汰换的马,买的时候才六岁。」
      「难怪三年前用贪污浪费不知节俭大而无当的理由,砍掉了神策军……」某官员低声说。
      「连买马都可以想到怎么踹掉文武官署……」
      也不等那小卒回答,李千里正幞头、整衣领,左手按在剑上,右手背在身后,回头一巡,众官下意识地缩了缩,只有御史台官迎上他的目光,纷纷上前来整好队伍,像行军似地递出勘合,入朝视事去也。
      朝廷制度是五日一朝、初一十五大朝,只有五品以上职官散官勋官、宗室与少数特许的五品以下官员可参与。朝廷如此,官署自然也少不了要聚在一起颁布各种事项,不过官署中聚会的时间并不一定,是爱怎么会就怎么会,只要尾牙头牙一起吃个饭就叫会的强者也不是没有。
      以流内流外加起来仅百人上下的规模,要监控多达五万的内外官员与不计其数的杂役、匠人、小吏、皇族、军人……御史台要处理的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因此,要从哪里查、查什么,都需要由台主指示之后分头进行。因为御史跟台主、中丞没有那么多时间一一回事,所以御史台每日一会、逢五大会,日会由三院分别进行,大会则是御史台全部参加。
      三院是台院、殿院、察院,第一级是侍御史组成的台院,负责处理台中次级政务,从侍御史中挑一位资历深、能力好的任知杂,等于是台院的主官。第二级是殿中侍御史组成的殿院,负责纠举京官的各种不法,号称『专办京官的大屁屁』;第三级是监察御史组成的察院,事情最多最杂,承旨巡按各道、协助地方赈灾济民、纠举地方不法情事甚至被派去赐死官员,工作号称『极具创意、有挑战性』。
      其它官署多是早入午出,下午除了轮班留值的人之外,其余人吃过饭就可以回家了。而人少事多的御史台,则一律早入晚出,在三百钲响前半个时辰才可以回家、住的远的可再提前半时辰,留值的人也都是留到隔天早上才能回家休息。由于生活作息极其不正常,若仔细检视御史台官,就会发现除了台主、中丞与四个侍御史、两个侍御史内供奉外,御史台上下官吏的平均年龄都在四十岁上下,超过五十岁的半老男人更是一个也没有。
      曾有一个节度使回朝述职时,发现这种奇怪现象,而跑去访问御史台的斜对角邻居──吏部尚书,尚书抚着三绺长髯,悠悠远目「贵镇有所不知啊!御史台“折损率”太高了,现在御史台正官小吏都是四十岁下的年轻人,就已经迫得太医署要开个御史台分署,全天候照顾,就怕谁一口气喘不上来噶屁着凉。要是多放几个老官,还不闹出人命来?为了四十岁以上的老官们的健康着想,还是把这种钱少、事多又几乎每天加班的苦差事交给年轻人就好。」
      吏部尚书说完,又一脸神秘地说「再说,御史台官向来不在吏部管辖范围,吏部只有提供名单资料给台主的份,要选谁都是台主挑了中意荐上去给陛下就成了。要不是我为了一干老臣着想,送名单时只挑四十岁以下的,李台主的眼这么毒,还不知要折损掉多少吏部好不容易栽培起来的国家栋梁呢!」
      那目前正在被御史台摧残的国家幼苗呢?节度使冷汗涔涔,突然觉得前途无光,这一辈的国家栋梁是还活着没错,下一辈的国家栋梁都攥在那个辣手摧花的御史台主手中,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真是一点没错。
      而今日,被节度使回镇后宣传到河北诸镇尽知的亡国妖孽李千里,今日下到御史台大堂来,一众御史台官正襟危坐跪在以颜色分别的坐垫上,正中那个在李千里臀下的垫子是唯一的紫垫,二位中丞用绯垫,跪在李千里两侧;四侍御史与二侍御史内供奉用绿垫,跪在台主正对面;主簿、六殿中侍御史、三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十监察御史、五监察御史里行按官品分跪两排,用蓝垫;最后是玄垫,由从九品下的两位录事领头,跪在第四排,以下诸流外官、杂吏、杂役每十人一排,直排到大堂近门处。
      「旬假休毕,想必诸君也已完成上旬诸事,三院分报进度与我。」李千里从不啰唆些天气真好、令堂体中何如之类的废话。
      知杂侍御史首先出声,他拿出一份卷子「知杂张报台主,台院七事禀报,其一,年末审计进度约于十二月初可完成,前日已与度支、比部勘合台中六月之前支出,细目今日呈与台主。其二,尚书省递旨,命监察一名往徐州处决庶人萧邕,台院拟派元监察往之,并就地查看徐州事。其三,诸监察之状俱已到齐,台院亦整理停当,分三批进呈台主。其四,殿院弹劾京官之状也已到齐,台院勘合复查无误,分六批进呈台主。其五,太常寺发文言道台中特设太医分署所需经费,不在年度预算内,而太常寺手头紧迫,望台中消化款项,已发文请太常令明日过台来与台院商议。其六,台主命台院收集进士科名单资料,亦已完成,共一千四百七十六人,今日进呈台主。其七,上皇昨日驾幸台中,命我等务必一字不漏传语台主,因此,我等便冒犯了“唷!小千千,真的不考虑自宫进来做内侍监吗?天下哪有比宦官更风光的官哪?”,以上七事。」
      小千千……李千里本人的嘴角在抽搐,御史台官则是非常一致地低下头咬紧牙关,就怕不小心喷笑出声,是说九十高龄的老上皇,觉得不满四十的台主是小千千也没错啦………
      李千里强忍住想冲出去砍死太上皇的冲动,淡淡地说「前六事处置似乎允当,待我核可后再说。最后一事,遵于上皇旨意也没错。只是我再说一次,脑筋混沌的混世臭老头说话,不必当真,他若是又在我不在时偷摸进来,就说我说的“上皇的尊物无用不代表别人的也无用,与其没事在朝中闲晃,自宫做今上的内侍监更能废物利用”,明白吗?」
      「明白。」
      「殿院呢?」
      「殿院值事崔报台主,殿院四事。其一,本月大朝,仪容不整、无故缺席、无故迟到者凡一十五人,名单今日进呈台主。其二,秋初勾决名单,殿院勘合、监斩诸事已了,其事今日呈报台主。其三,来年国有大庆,为防承办诸司贪墨不法,殿院密切注意有劣行纪录者。其四,旬假时,兵部留值裴侍郎私役东宫门卒,为太子所发,奏报陛下立斩以正东宫之威,陛下许之,殿院刘侍御时在陛下之侧,乃谏止,太子大怒,殴击刘侍御,陛下斥退太子并侍御,命收裴侍郎于狱中,择日斩之。侍御之谏,殿院之责也,却遭东宫殴辱、又未蒙陛下纳谏,我等台官深以为耻,望台主主持。」殿院今日的值事崔侍御铁青着一张脸报来。
      李千里看了被太子殴打的刘侍御一眼,刘侍御个子瘦小,根本不敌粗鲁高壮的太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脖子上还有瘀痕,显见被太子掐住脖子狠揍一番……一众台官看见刘侍御的样子,早就想问,此时听见消息,虽不敢在台主前叫嚣,心中却为同僚报不平。
      「前面三事似是允当,待我核可再议。」李千里先回复了公事,然后才望着下属「刘侍御,伤势如何?」
      「谢过台主,太子虽在怒中,因有陛下在场,未对下官痛下毒手,昨日已请太医署来看过,吞了几丸化瘀,并无大碍。」刘侍御肿着一双睁不太开的眼睛说,俯首一拜「至于裴侍郎一事,不过是昨日兵部人手不足,又急着清点兵器,才调了几名东宫卫率府的军士过去,只是少了一声知会,才被太子所发,虽有罪,罪不致死,望台主禀明陛下。」
      「此事我去出头,东宫性情不定,陛下对他也下不定决心,他犯在我手中的事太多,早想寻事挤掉我,难免迁怒,刘侍御,难为你了。」李千里的声音里难得出现一丝温情,刘侍御一欠身表示感谢,李千里又抬头望着众人,郑重地说「往后台官少招惹他,只是东宫诸事更需打听,莫因怕事掩耳不闻。我有一言,诸君是听,凡辱我御史台者,不配为天下主。」
      众官一阵凛然,早有传言御史大夫与太子不合,只没想到他会这样公开表示对太子的不满,韦中丞连忙说「台主……东宫毕竟仍在位……是不是……」
      「御史台先报国家、后忠陛下,无御史台则国必亡,我宁为真小人不做伪君子,东宫昨日殴辱侍御、明日便能践踏御史台,此事我绝不善罢干休,殿院将事情经过报我知道,再请兵部尚书过来商议。」李千里说。
      李千里的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杀气,眉棱骨一跳一跳的,跟在他身边多年的韦中丞便知他动了真怒,无法劝,只能与另一位锺中丞相视一叹,好在御史台是千挑万选过的铁门闩,不怕有人出去胡言乱语,只是李千里就是这个死人德性,骂他、说他坏话、对他冷嘲热讽,他从不放在心上,但是最恨有人瞧不起御史台,惹恼了他,拼着一身剐,皇帝也要拉下马。
      标准的御史,他的存在就是御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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