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拥星辰

　　受到山洪的影响，村子里面电压不稳，总是会偶尔性的停电。

　　桥被冲垮，第二天停雨后，村里的壮年劳动力都去修桥了。说是村里的劳动力，其实也就是蒋契，柱子和其他两个社会闲散人士。

　　不逢年也不过节，村里的劳动力基本都在外地打工，这个时候显得格外的人丁单薄。

　　雨停后，气温有所回升，后来阿嫲没有在屋里烤火了，蒋契也没有再一旁呆着无聊了。

　　那天晚上夜幕降临，漫天星河璀璨的时候，温时安摸黑扶着阿嫲回房间睡觉，再返回厨房，在门外看见蒋契弯腰将柴火仔仔细细的熄灭，然后简单的收拾干净，随手打了一声招呼才离开后，她这会儿才发觉，蒋契其实是在看着火堆。

　　陪着她们烤火的时候，蒋契明明无聊的很，但是还是一直没有离开，温时安最开始还好奇的猜测，想他是不是也对阿嫲讲的故事很感兴趣，结果没有想到，蒋契是在担心火。

　　阿嫲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她是自打小起没见过火堆，晚上风大，还真的容易出事。
　　温时安渐渐了解，蒋契其实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

　　他平时冷冷淡淡，像是对什么都不关心，微微冷下脸的时候显得格外的拒人千里，但是在很多细节或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蒋契总是能很细心，一声不吭的做好，然后不留下只言片语的离开。

　　一句邀功或者解释的话都没有，仿佛细心周到的那个性格是他分裂出来的第二个人格。

　　带着些别扭和孩子气。

　　温时安却像是拨开了云雾，透过他的冷漠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实的蒋契，有血有肉。

　　她突然不害怕蒋契了。

　　*

　　桥断后，清溪村就基本和外界断了联系，温时安在院门外走走停停，举着手机找了好久的信号，和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蒋契第二天就换好了保险丝，晚上倒还好，白天的时候，村里经常会断断续续的停电，温时安将所有的电子设备都充满电，以防万一。

　　桥没修好，学生们不用上课，温时安也就闲了下来。

　　待在家里学学代码，和阿嫲聊聊天，这几天下来，没想到听到了很多关于蒋契的事情。

　　阿嫲平时提起来他的时候，总是带着骄傲的语气，但一旦牵连上他的身世，便总忍不住的敛着眉眼叹气。

　　“蒋娃儿命苦啊，摊上这么一对爹妈，自己有出息，却生生被她们拖了腿……”

　　蒋契的妈妈不是本地人，据说是从和京都一样的大城市来的。当时清溪村交通闭塞，还很少有人走出村子去打工，大多都是靠着家里的一亩两分地过日子，没人走出去，自然更少有人都进来。

　　蒋母庄玉烟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清溪村的。

　　她是画家，从干冷的北方一路向南写生，走到清溪村的时候，像之前路过的大大小小村庄一样，暂停下来描绘这山间的葱翠景致。

　　只不过，她这一停，就没再启程了。

　　她爱上了蒋建南。

　　当时蒋建南是村里的老师，文化水平很高，长相温文尔雅，带着书生气。庄玉烟是学画画的，身上带着灵气，长得漂亮，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还真是养眼的很。

　　但是阿嫲叹道，“当时我就劝建南要仔细想想清楚，那个姑娘年轻，看着像是还没定下性来，不要被一时的甜蜜冲昏了头脑，可建南听不进去啊……”

　　没过多久，庄玉烟就怀孕了，随着她肚子一天天变大，他们之间的矛盾也一天天激增。庄玉烟是没吃过苦的，受不住穷，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之后，看着家徒四壁渐渐的冷静下来，当真填不饱肚子之后，那些甜言蜜语就显得格外的可笑。

　　于是，在生下了蒋契之后，庄玉烟独自一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自此之后，蒋建南性情大变。从前的温文尔雅不在，只剩下没日没夜的酗酒，等蒋契稍稍长大一些，便动不动就打骂他。

　　毕竟是蒋契的家事，阿嫲讲的含蓄，但是温时安还是听得心惊。

　　好在蒋契争气，考上了大学，到底是亲生儿子，蒋建南是真的高兴，到处筹钱供他上大学，可谁知道，蒋契脾气硬，愣是靠着自己打工，半点没用蒋建南的钱。

　　儿子不在身边，酗酒成性的蒋建南不知怎么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直到前年突然病急离世，追债的人闹到葬礼上蒋契才知道，这几年蒋建南欠了这么多钱。

　　在阿嫲的描述中，温时安好像看到，肃寂的灵堂上，蒋契沉默的站在中央，一如承受亲生父母带给他的苦难一样，眉眼冷淡的将那些巨额欠款点头应下。

　　隐忍但倔强。

　　温时安好像突然能够明白，蒋契那冷淡的面具下，为什么会有那样细腻沉默的灵魂。

　　“他为什么会退学呢？” 温时安轻声问道。

　　阿嫲叹气，她最惋惜的就是这件事情。

　　葬礼办完之后，蒋契就回学校上课了，那些追债的人找到家里没有寻到人，就觉得他是要逃债，气急败坏的砸烂了他的房子后，又气势汹汹的闹到学校了，后来学校觉得影响不好，就将蒋契退学了。

　　自始至终，蒋契没有做错什么，但是却承担了所有后果。

　　不只是看着蒋契从小到大的阿嫲心疼，温时安甚至也能感觉到有一根根的细线，丝丝缕缕间牵扯着心脏，说不上疼痛，但是并不舒服。

　　“那他现在有工作吗？” 温时安追问道。

　　她知道这样不礼貌，追问别人的隐私这种事情，大多人总是带着八卦或幸灾乐祸这种情绪。她很清楚自己现在不是这样，却也说不清具体。

　　“有，好像是在镇上的一家歌厅上班，我开始也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后来恰巧碰到他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伤，追问下才知道是当保安，和客人起冲突的时候被打伤了，你说说，他好歹是大学生，有一身的知识，做点其他的工作怎么也比这个强啊……”

　　温时安的思绪突然回到了大雨磅礴的那个晚上，蒋契站在她身前修电闸的时候，她鼻尖嗅到的那丝淡淡的血腥味，再加上他后背一处明显重于其他处颜色。

　　之前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现在变得明朗了。

　　原来那个时候他受伤了，在带着泥土味道的雨腥味中竟然还能这样的清晰，肯定伤的很重。

　　温时安忍不住拧眉，想到他修电闸的时候需要抬高手臂，牵扯后肩上的肌肉，那得多疼啊。

　　但是那个时候也没有见他皱眉。

　　“……后来我去和柱子打听，才知道他经常会受伤，就忍不住劝他，想让他换个工作，结果每次应得好好的，隔一段时间回来再问，也只笑不说话，哎，太倔了……”

　　阿嫲音调都拔高了些，显然是气到了。

　　说话间，听到了院门吱呀响起。

　　接着脚步声穿过院子，停在了厨房前。

　　蒋契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直直撞进了温时安抬上来的眸子。

　　依旧是水光潋滟，不同于往常的客气礼貌，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进去。

　　蒋契仔细的辨认了一下，好像看见了怜惜之类的情绪。

　　他皱眉，也不管她是怎么了，很快的移开了视线，去灶台上端饭了。

　　今天的饭桌上有些沉默，平时经常聊天的温时安和阿嫲都默默的吃饭，蒋契感觉到了奇怪，回想起来刚进门的时候好像听见了阿嫲大声讲话，想到是不是两个人闹别扭了。

　　气氛有些压抑，蒋契默默的皱眉。

　　“咳，今天的粥好喝。”

　　烧柴火熬出来的小米粥，浓香四溢，确实很好喝，但是这句话从蒋契的嘴里面说出来，处处都带着不对劲儿。

　　蒋契沉默是常态，说话也一般是被问到，需要回答才会动动嘴。再者阿嫲花了一下午熬得玉米排骨汤都没有获得蒋契的一个评价词，简单的小米粥却被表扬了，着实是有些奇怪。

　　温时安诧异的抬眼，看见蒋契安静的垂眸喝粥。

　　阿嫲也有些奇怪，“好喝就多喝点，锅里还有。”

　　然后又安静了下来。

　　“……这两天不要靠近河岸，水流很急。”

　　蒋契忍住被呛到的咳嗽，不死心的继续挑起话头。

　　以前吃饭的时候，阿嫲和温时安两个人也总会谈论一下桌上的菜，怎么他提起就没人接话头呢。

　　“嗯，晓得，囡囡你注意些，咱们村这河岸很长，靠上些的地方都没个防护栏，这两天雨水多，岸堤湿滑，不好走的很。”

　　阿嫲嘱咐温时安。

　　“嗯，阿嫲，我会小心的。” 温时安应声。

　　“蒋娃儿，桥什么时候就修好了？” 阿嫲接上了话茬。

　　“再有四五天。” 蒋契抬眸回答。

　　“那挺快，也不知道今年的雨季过了没有，要是再有能下一天的大雨，那水位线可得涨不少，到时候河边的人危险啊……” 阿嫲语气担心。

　　“我看天气预报，未来的十五天都没有大雨了，应该没事。” 温时安接道。

　　“那好，可不要再有大雨了……”

　　“您放心吧，会没事的。”

　　一旁的蒋契稍稍的松了口气，还好她们接了话头，开始聊起来了。

　　气氛活泛起来，厨房渐渐有了笑声。

　　蒋契依言吃完了锅里剩下的所有粥，放碗的时候眉头忍不住皱了皱，稍稍休息了一下就收拾上碗筷出去洗碗了。

　　温时安吃惊，真没想到蒋契这么喜欢小米粥啊，半锅粥都喝完了。

　　以后要多做小米粥了，很少见蒋契这么喜欢的饭。

　　不明真相的蒋契撑着胃洗碗中，全然不知道他不经意的一句话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月的小米粥的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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