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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章
声讨渐渐停止,张曦的视线定在杨易深的身上,对方的目光投过来,洞察着他的内心:不是的,你的初衷不是来跟小孩一起发泄情绪的。杨易深摇了摇头,把张曦推回讲台。学生安静下来,张曦重整思绪,说:
“在座的同学没人不清楚酒驾的后果吧?”得到肯定答复,张曦说:
“酒驾危险甚至是常识性的。可司机明知故犯,无辜的人遭受灭顶之灾。一些人的自私,侥幸,缺少同理心,给另一群人带来伤害,这样的事我们在急诊室见过很多…可以说...太多了。比起死刑,我更希望有一种刑罚,让施害人亲身体会由他造成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折磨,持续不断,直到刑满。”
之前上台的男孩做个夸张的表情,还是您的方法狠啊。
“医生是在做补救的工作,也只能做补救工作。”张曦说,“但如果所有人都能易地而处,为其他个体哪怕只负一点责,很多伤害就能避免。”
“得了高胆固醇血症的人,母女,司机,你们,我,都只有一次来这世界的机会。有了这次机会,我们才能学习,思考,享受,盼望...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珍贵神圣的,需要被尊重。”
“社会一直在进步。我相信你们比我们能接受更完善的教育,拥有更高的道德水平。我在上学时,老师会告诉我们某些事不能做,但很少告诉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了解得越深入,对事物的理解就越深刻。跟大家分享我们的工作,是想借我们的眼睛,提供一些素材帮大家完善对‘生命’的认知。这里所说的生命,包含我们自己的,也包含他人的。”
“重病之下的求生意志,不负责任的惨烈后果。这些鲜活的例子,希望能给到你们一些启示,为自己的,为他人的——活着的权利,负责。”
杨易深跟着学生们一起鼓掌。他的预想没有错,结束迷茫和无力的最好方法就是投入到一些事情中去。工作后的张曦很不一样了,一些疑问正被他自己解答。知易行难,当杨易深还是老师的时候,会特别督促那些想得很多但裹足不前的孩子去实践中摸爬一番,世界和自我就像埋入沙土的城堡,需要不断挖掘才能显露真容。张曦是这样典型的一个人,没有意外地长大,随波逐流地被推到一条合情合理的路上。他缺乏目标,信念因此没有根基,天性的善良和职业却给了他巨大的责任感和悲悯心,挫折发生时,信念一击即溃,他便找不到说服自己走下去的理由。
主持人做了结束语,学生开始离席,生死议题没留下多少沉重,很多孩子还在讨论司机的量刑和心肺复苏的手法。张曦望着某处,投影仪的光线落在身上。施盈盈回头看,杨易深正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比半年前瘦了一些,穿着款式简单的羽绒服,头发垂着,如果不认识,会把他当成一位温和的中学老师。学生们拖着嗡嗡的私语鱼贯而出,杨易深走到讲台时,教室也安静下来。
“谢谢你们能来。”
“这位是我们集团董事长。”接洽老师诚惶诚恐地介绍着,内心震惊不已,只在员工大会直播里出现的大老板竟然亲自来参加一场小小的分享。
“您好,杨董。”张曦跟杨易深握手,手心传过来一丝凉意。一边的宁海灵光一闪,想起自己拍过的照片——急诊室的夜晚,张曦紧紧握住的,不就是这位杨先生的手?他看了看施盈盈,女孩正勉强地笑着。“这位是中心医院急诊科宁海医生,这位是...”只听杨易深说:“我们认识的。”
“半年前我身体不太好,秘书处请了专业护士来照顾了我一段时间,就是张曦。”
施盈盈显然也认识杨易深,俩人聊起名叫奥西的狗。宁海放下疑问,转而又看到了张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身体怎样?血小板还高吗?胳膊恢复得如何?”直到狗的话题结束,张曦才得机会问上一嘴。
“指标都正常了,但药还在吃。老旻说要巩固下。”杨易深晃了下神,反应过来,挥了挥右臂,“有氧运动恢复了。我自己感觉不错。你看呢?”
“不能太剧烈,别超过半小时,不要举重物。”张曦抓紧时间嘱咐杨易深,他上下打量着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肉消失无踪,他甚至比第二次手术后还单薄些。
“感觉怎么样,给小朋友当老师?”杨易深找了个桌沿靠着,看张曦挠头,笑了。施盈盈搓了搓张曦的袖口,撩了下他的手指,“我觉得讲得很好,特有感染力。”张曦摇头,施盈盈说:“不要谦虚,我说真的。”
张曦投过来一个问询的眼神,等杨易深回应。杨易深轻轻颔首,是的,很不错。学生受到了老师的肯定,张曦欢欣鼓舞。他特想跟杨易深聊聊自己的近况,再问问杨易深赤诚心怎么样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施盈盈就站在一边。想说的没有见不得人的内容,可张曦就是舌头打结,说不出口。过了一会,宁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张曦,来收拾下假人啊。”
张曦指了指台上说:“那我们...先去收拾下?”杨易深点头:“刚才听他们说准备了下午茶,收拾完了就去吃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张曦如鲠在喉,愣愣地啊了声。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他跟杨易深倾吐过很多,杨易深也帮了他很多。许多新的议题萦绕在脑中,他想听听杨易深的意见。
“还有...什么事吗?”杨易深问。
“我...”张曦欲言又止,施盈盈站在不远的地方,杨易深等着他,张曦两难——有些话他只跟杨易深讲过,新的生活让他重新找到了支点,他想让杨易深知道。
“我跟...老板聊两句。”张曦望向施盈盈,眼神已经在求原谅了。施盈盈抿着嘴,放开勾着他的手,到台上去帮宁海。莫名的违和感让杨易深很不自在,他逾矩了,来了不该来的地方,让正常的交流变得举步维艰。可张曦已经站在了眼前,正殷切地望着他。
“谢谢你,”张曦说,“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
杨易深:“讲出来有没有舒服些?”
张曦:“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不就是这样吗,又激动,又愤怒,想把司机生吞活剥...这样的我没资格教他们如何对待生命。”
“教书育人其实很有意思,因为启发都是双向的,”杨易深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教室,“当你站在他们面前,就不再是人群中的一员,你是老师,你在高处,得看得更高更远。”他一笑:“你也体会了一次‘教学相长’啦。”
张曦挠了挠鼻梁,“可能忙起来就没时间想太多,我最近没那么纠结了,心情和状态都好了不少。”
“不用再看心理学书了吧?”
张曦不好意思:其实之前也没怎么看过,主要拿来助眠了。
杨易深说:“不止是工作,亲密无间的关系也能疗愈身心,带来活力。”他想到了什么,问:“明年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张曦没反应过来。
“上次送奥西的时候,你说稳定下来就结婚,现在算稳定下来了吧?”
杨易深的样子很坦然。张曦恍惚,他已经不记得了。存在于心灵深处的那条特别的纽带总会在跟杨易深见面时重连,那种感觉是,明知道不会发生什么,又希望发生些什么。
“还在商量...”张曦回答得模棱两可,实际情况是还没做任何规划。杨易深先是诧异,旋即点了点头,人生大事,不能草率。
被打乱了节奏,张曦一时无话。“那...”杨易深叫他,“我...先走了?”
张曦茫然地点头。杨易深走了几步,回头看到张曦还在原地。
“张曦,”张曦抬头,杨易深站在比他高的地方,午后的阳光从大门投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延伸到张曦脚边。像那些从学生身上看到进步而倍感欣慰的老师一样,杨易深缓缓地说:
“消解疑问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做。你现在很好,就这样,一点一点走下去,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张曦望了他一会,然后深深地点头:“好。”杨易深笑着说:“那我~真走了哈。”
“...我妈又腌了咸菜。”张曦没头没尾地说,期待蓄在大大的眼睛里,“好了寄给你。寄到...未来域?花溪?还是岳县?”
“暂时不用,”杨易深笑了笑,“宝姐复刻出来了,虽然味道不太像...可她弄了好多,要吃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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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盈盈抬起头,杨易深已经离开,张曦依然站在原地。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张曦没有听见。
她张了张嘴,没再发出声音。她敏感地捕捉到,那个笔挺的身形中蕴含了一丝落寞,像是失去,或是落空,几分钟前不曾见到。她不敢再叫他了,她害怕张曦依然听不到。
她把倏忽落下的眼泪从腮边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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