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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桥
武冈侯南岑这一日很晚才回到家。进门之时,管事李文通告诉他,堂公子虽未得车马,方才也步行回来了。
南岑走入卧房,便见孟氏正倚榻读书,读的是《女诫》。他不由得一哂,“一卷书读这么多年,夫人该倒背如流了吧?”
孟氏忙放下书来,叫使女给君侯更衣。“君侯可算回来了。”
“天子难教啊。”南岑捋着胡须,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孟氏笑道:“我看这位天子,倒是不难教,今日这乱点鸳鸯谱,很像个样子。我就说呢,以我们家的身份,若不是配清流士族,那便该配金枝玉叶,怎么着也轮不到那刑臣之女啊!”
南岑看她一眼,孟氏敛笑低头,抬手抚了抚鬓发。南岑复收回目光去,“陛下这一指婚,太后可不高兴。”
“她当然不高兴了,庐江王手握重兵,又邻着荆州要害,她大约原想让郭家人来娶安吉郡主的。”孟氏走下榻来,接过使女端来的莲子羹,一边轻轻吹凉,一边又道,“让大郎与少庭同日成婚,也免得世人讥笑我们失婚非类。”
南岑淡淡地道:“我听闻白常侍早年也是受过苦的,所以才将妻女扔在了洛阳乡下,自己净身入了宫……能有如今,也是他侍驾勤谨,修来的造化。”
“今日还有个趣事。原来在入宫路上,那不成器的三兄弟说笑,三郎还提了一句,说大郎合该配个公主。这不,转眼就应验了!”孟氏笑着将那莲子羹捧上前,一勺递到了南岑嘴边,“回来的时候三郎又寒碜他大哥,说好的是公主,怎还减了分儿,变郡主了!”
南岑低下头,抿了一口羹汤,抬袖推开了。“这三兄弟是当真不成器,何时能学一学少庭的沉稳。”
“三郎年纪小,但大郎二郎到底身任要职,都是有出息的。”孟氏将莲子羹放回案上,不甘心地为自己的儿子辩驳,笑容也消失了,“何况君侯成日价地夸奖少庭,也不见少庭当真为南家着想啊。看太后今日对着他与那女子,一股子亲热劲儿,是立意要将他从我们家拉扯出去吧!”
南岑不说话。
“这十六年来,我视他如己出,何曾短过他什么?他倒好,当着太后皇帝的面让我们家出丑。”
“越说越离谱了。”南岑正色道。
孟氏一噤,拿手帕掩了口。
“若没有大哥,就没有我们家今日的满门清贵。”南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只是可惜大哥大嫂了,他们去得太早,留下这一个孩儿无人管教……”
孟氏抬眼偷偷觑他神色,只见他似怀念起了什么,沉痛地闭上了眼。
“我们毕竟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他想离开此地,也是无可厚非。”南岑低叹道,“我听闻你还想让傅家娘子与他走动?快别干这等傻事,没的污了门面。”
“……是。”孟氏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南岑转身往里间走去。他年已五十,身形清癯,但腰板仍挺得笔直。他一边撩开帘帷,一边道:“前几日傅将军还问起二郎,说他在宫中任散骑侍郎是委屈了,我说他还年轻,且一无所长……”
孟氏听了,脑筋一转,又惊喜地跟上前去,“君侯您的意思是……傅家和二郎……”
“傅将军自有识见,难道你还能逼着他嫁女儿?”南岑冷淡地道,“二郎尚无功勋,让他先跟着傅将军历练历练,有了出息,再来谈成家的事。”
深夜,华阳殿寝殿。
广袤的大殿里头是一重又一重的羽翣锦帷,郭太后的长袍衣摆一路迤逦而过,白丰与一众宦侍跟在后头,不时弓着身子去检查灯台,静阒的空气里,他忽然听见郭太后淡淡地出了声:“傅谨上表,皇帝如何得知?”
白丰将灯台扶稳,又挥挥手屏退了下人,才转过身。郭太后坐在帘帷里头,表情隐约看不分明。
“尚书台的表章是郭将军过目,奴也不得而知。”他垂眼道。
“那么多道上表,皇帝都不过问,偏偏就过问了这一道。”郭太后的语调稍稍上扬,“他才十一岁,还没有亲政,就那么关心北伐的事?”
白丰的身子弯得更低了。
“说话!”郭太后突然大怒,抓起案上的博山炉就往白丰身上摔了过去,目光冷得像冰。
白丰被那博山炉砸中了肩膀,一下子颤巍巍跪了下来。“武冈侯是南渡的功臣,先帝的顾命,皇上的太傅,仪比相父,位同柱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使是郭将军拦下的表章,武冈侯若想看,郭将军也不得不给他看的。”
九枝灯里九盏火,重重叠叠,或明或暗,叫郭红隐看不清白丰的脸色。
她在洛阳时,原本只是个不受宠的宫妃,唯一的长处是会唱歌谣。先帝初时还觉得她新鲜,后来也淡了。再后来国事纷乱,她的哥哥在南渡之际立了功,成了将军,先帝给她晋了位,又去了她宫里一次。谁成想不过这一次迟来的宠幸,她竟然会怀了娠,而先帝子嗣多已在南渡时夭折,她的孩子就成了长子。……
其实孝明皇帝故去也不过三年,她已经快要忘记他的模样了。那是因为她原本也没见过他几次。
“武冈侯。”她低声呢喃,像在自言自语,“啊,是了,毕竟是天下第一等清贵的武冈侯。你家那小女子,被孟家悔了婚却还能嫁到南家,真是丢了芝麻捡了西瓜的大好事儿啊。”
白丰躬下身,恭恭敬敬地道:“奴婢感激太后盛德,为小女指了一门上好的婚事。”
“武冈侯将皇帝教得服服帖帖,便连本宫,也要看武冈侯的脸色……”郭红隐望着白丰,悠悠叹了口气,“本宫是寒门太后,又素来不得圣宠,怀中所有的,也只有这一个小儿罢了。”
白丰低声道:“陛下始终是与您最亲的。”
“先帝刚驾崩时,他才八岁,手足无措地往本宫怀里哭。”郭红隐低低地、哀伤地道,“本宫让他跟着武冈侯,原是为了让他多学些临民治国的道理,可也没想过让他学那些清流弯弯绕的花肠子。如今他长大了,要来对付本宫了……”
“太后言重了。”白丰似宽慰她道,“皇上如今才十一岁,正是可塑之时,武冈侯大权独揽,时日久了,皇上也能看明白的。”
郭红隐抬袖掩面,“他今日还说什么,什么胡笳十八拍?!那种丧乱之音,怎能在筵席上弹奏?那个琴师……”她忽然顿住了,“那个琴师,叫薛重碧?”
“是。”
“是个有趣的人,琴也弹得不错。”郭红隐道,“明日让他来见本宫。”
白丰顿了一下,“是。”
郭红隐想了想,“今日被武冈侯反将一军,本宫总觉得心里闷。横竖是谅阴久了,城中该添几分喜气,皇帝既然想喜上加喜,那也未尝不可——我们张罗得快一些,给南家两位公子的婚事,就定在六月,如何?”
太后忽然给南俶、南容定下了婚期,又下诏接庐江王与安吉郡主进京,一同张罗婚事。与此同时,因南容再三上表推辞,太后便未给他侍郎,而是拜了给事中,加议郎,位在其兄散骑侍郎南俨之下。
那安吉郡主年方十五,原是个活蹦乱跳的性子,到了建业便特去拜访白霜庭,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很是亲昵,还约她一同上街采买丝线,要为端午节缝制长命缕。白霜庭出了门,城中小桥流水,飞絮飘花,春已到了深处,连水中的鱼儿也啜啜而出,拱到桥下来惹行人驻足。
等待安吉郡主时,白霜庭让朱弦去买了些鱼食,往桥下懒懒散散地抛撒着。朱弦也看得有趣,道:“这几头鲤鱼生得好艳丽,该不是从宫里流出来的?”
白霜庭笑笑,“建业城中流水莫不相通,这几头鲤鱼想到外面来看看也不奇怪。”
“霜庭!霜庭娘子!”一乘小轿自长街彼端摇摇晃晃地过来,尚未近前,就听得那轿中少女娇娇脆脆的呼唤。白霜庭笑着抬高声音应了声“哎”,拍了拍手,转身便要下桥,突然自她背后斜刺里冲出一匹马来!
那马上乘者拼命地勒住了马龙头,勒得马儿扬蹄三尺高,又重重地落了下来,激起一地灰土。朱弦咳嗽两声,拿手绢四下挥着,一边瞪视那乘者道:“当街骑马,好生无礼!”
“朱弦。”白霜庭拉了拉她的袖子。事出突然,她被那马儿惊得险些摔在一边,手险险地扶住了桥栏。
马上乘者翻身下马,朝她走来:“真是抱歉,娘子可有受伤?”
白霜庭稍抬眼,便见那人锦袍青绶,腰间佩一方铜印、一柄长剑,她静了静,才道:“是民女惊扰了公子的良马,要向公子道歉。”
男子本伸手去扶她,她却好像并没看见,自己站直了身来。他的手在空中滞了一下,便即收回,只微微一笑。
安吉郡主的小轿这时也正到了,她连忙下了轿来扶着白霜庭,一边斥那男子:“你到底是何人?”
男子上下打量她一遍,才欠了欠身,爽朗笑道:“原来是郡主殿下,在下竟陵尉傅云同,这厢失礼了。”
傅云同——竟然是傅谨的那个宝贝儿子。安吉郡主再是天真,也知道傅谨是个厉害人物,满肚子骄纵火气一时发不出了,只对着白霜庭道:“白姐姐没事吧?咱们坐轿子去铺上瞧瞧吧。”
“看来这位便是白常侍的爱女、南少庭的娇妻了?”傅云同笑道,“当真是楚楚动人,难怪连圣贤也要动了凡心。”
安吉郡主拉下脸来,“傅小将军可不要胡说八道。”
傅云同拱了拱手,像是道歉,眼里却是看好戏的笑意。
半晌没有发话的白霜庭此刻却低声道:“圣贤自然有凡心,却不知凡人有没有圣贤的志趣?”
傅云同怔了一怔,却见白霜庭向自己行了一礼,便与安吉郡主离开了。
他摸了摸鼻子,“真是如外界传言一般,利嘴尖牙,斤斤计较。”又有些纳闷似地,“我何处惹过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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