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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直聊到夜最深的时候,再过几个小时,就能看见黎明了。
周晋坚持送苏回酒店,说是时间太晚了,一个人走不安全。
苏好笑地问:“把我送走,你再折回来的时候,不也是一个人?”
周晋大概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多看了她两眼,才假装无事发生地回答道:
“我会打架,跟你们游客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听出他刻意强调了“游客”两个字,还是对他过于平常的态度有些诧异,苏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看起来有些紧张。
他们步行去酒店。连绵的细雨现在停下来了,石路沾湿,风偶尔在空旷的街道上飘荡,带着凉意把水汽吹开。在某一瞬间,会让人误以为春天降临,一不小心就陷进斗转星移的错愕感之中。
苏知道,周晋的故事还没讲完——准确地说,才刚刚开了一个头而已。路上,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周晋有时答非所问,话语之间好像总在试探着什么,苏心里觉得,自己也许是低估了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渐渐便不再说话,怕自己泄露什么。
周晋反而不打算让这气氛沉默下去,问苏打算什么时候上少女峰,和谁结伴,还说说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给她些游玩指南什么的。苏想了想,才说自己只是被恶劣的天气困在这里而已,对雪山并没什么兴趣。
他了然,主动说道:
“可惜了。我和严郡都特别喜欢阿尔卑斯山脉,还在梅菲斯特的时候,就打算过到这附近定居了。”
苏心头紧张了一下,下意识道:“那你们现在算是完成梦想了。”
说完,才后悔地意识到自己太过急进,也许是掉进了周晋下的圈套里。
周晋摇了摇头,看着远方化作一团阴影的山脉,神色之间似乎有一层难以言状的愁绪。
“只能算是……完成了一部分吧,”说完,不等苏接话,他又道,“如果你愿意的话,留在镇上的日子里,都可以再到小店里找我,等天气转好,我送你出因特拉肯。”
还真像一个好客的主人。
“现在恐怕不是等天气转好,而是要等你的故事说完,我才会走了。”苏一半是开玩笑地回答道。
周晋笑了笑,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这样讲。
“你自己不觉得无聊就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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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到了下午,周晋才又重新见到苏的身影。
这个时间点正是店里的生意火热的时候,和半夜的清净大相径庭,以至于苏走进去时,竟猛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
靠近窗边的座位都坐满了,大部分是游客,用手机透过玻璃窗拍街景,也有一些在拍店内的陈设。有几桌拿了柜子上的书来翻阅,看他们走马观花地浏览,苏不禁感到惋惜:她知道,这些其实都是值得拿出好几天独处的时间,仔仔细细看完的书。
周晋站在吧台后面冲咖啡,抬头看见苏,就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稍等。苏四处逛了一圈,没什么收获,索性坐到吧台前看他操作,有个客人也点了他的“黑云压城”,苏笑着指指放了黑巧克力的杯子,打趣说:
“这位有眼光。”
周晋认真做生意的时候很像那么回事,手脚麻利,冲咖啡的动作灵巧敏捷,各式各样的器皿在他手里都好像特别听话,起落不发出一点儿噪音。
苏看了一会儿,就问:
“你手势倒很像调酒师的样子,在酒吧也待过?”
“没有,不过跟那个酒吧的老板学过——就是昨天和你说的那个女人。”他说。
苏沉默下来,好像是想到了其他的事,在四周的嘈杂声中,她默念了一个名字,难得地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些怅然的神色。
周晋装作没看到苏的反常,把做好的咖啡全放在托盘上,一次性端出去,他用德语或者法语对客人介绍饮品,还指了指桌边夹着账单的金属小架子,让他们走前把钱放在里面就可以了。
折回来的时候,他关上了门,在窗外挂上CLOSE的牌子——他这生意做得很随性。
周晋引着苏到靠近书架的地方坐。这个角落奇妙地有种闹中取静的幽僻,很适合聊天,偶尔会有客人在离开前,专程过来和他打个招呼,若是不知道那些故事,在大多数陌生人眼里,他应该都是一个很讨喜的年轻人。
“昨天说到哪了?”周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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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天以后,有差不多两个星期的时间,严郡什么也没安排给周晋做。
他每天吃吃睡睡,在大宅里无所事事。严郡很少有不在家的时候,却好像是彻底忘了有他的存在。有那么一阵子,周晋甚至怀疑自己其实就是被当作小男宠包养了而已。
严郡在家里接待赌场的人时,倒是会想起来叫他藏好,不许露面,除此以外,无论周晋问他什么,只要事关未来要做的事,严郡半个字也不会透露。
我猜到,这时候严郡其实已经在训练他的耐性了。
就这样过了两星期,过程中周晋从好奇到急躁,再到愤怒,最后变得麻木。严郡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待在屋里把一堆骰子码放成各种造型,码好了再推倒弄新的,如此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
“你就那么没事可干?”严郡站在门口,问他。
现在看见这个灾星,周晋就火大。
“以前有事干,要养活自己,现在这都有人代劳了,我还需要干什么?”他讽刺道。
“这里有我很多书,你既然识字,为什么不看呢?”
严郡气定神闲地踱步进来,打量着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陈设,尤其是那一柜子书,周晋大概连一指头也没动过。
“识字就非要看书?”周晋嘴角挂着冷笑,反问,“你雇我来帮你看书的?”
严郡带上门,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周晋对面,手指滑过他堆在那儿的骰子,随手拿起两粒,目光像刀锋一样刺入周晋的眼中:
“刚来就一门心思地只知道问我要干什么,这是鲁莽;问了几次问不到答案,就自暴自弃做这些毫无价值的事情,这是没恒心。”
他每说一句,就抛出一枚骰子,目光却没从周晋那里移开过。
两个小方块在桌上转了几圈,最后都停在一点上。
严郡用手指点点桌面,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以为你是因为那个嗜赌成性的父亲,才活得猪狗不如吗?——不是。你是因为你自己。”
周晋本就被他那个盛气凌人的样子激怒,听到这话更加气血上涌,攥紧的拳头直冲着严郡的脸打去,没想到半途就被后者死死扣住,手腕一翻,胳膊被压在桌上,骰子撒了一地,周晋像困兽似地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严郡的钳制。
“两句话就沉不住气了,以后要是有人当着你的面毁了你最爱的东西,或者把你的自尊践踏在脚下,你怎么办?和他同归于尽吗?”
周晋粗声喘气,咬着牙道:
“我没有爱的东西。”
“那就更可悲了,”严郡松开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装,坐了回去,“没有爱的东西,你就连尊严都不配谈,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动物本能而已。”
周晋阴狠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我要你做的事情,你现在做不了,你以为自己对赌博毫无兴趣,以为定一个永远不用自己的钱赌的规矩就是有气节,其实骨子里也照样是个没有理智的赌徒而已。”
周晋刚平息的暴怒险些又复生,他噌地站起身,俯视着严郡,却发现对方那张脸上收敛起了所有情绪,死寂得如同荒原般看向他,带来巨大的威压。
不知为什么,周晋与他对视,忽然就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他竭力忽视严郡居高临下的评断,几乎是逼着自己开口问出:
“你说这么一通,到底想干什么?”
就听到这一句,严郡眼底蔓延开了淡淡的笑意,指指椅子让周晋坐下:
“不错,还能自己找回理智。”他说着,把带来的资料夹扔给周晋。
翻开第一页,就是周晋详细的身世资料,有一些连他本人都搞不清楚的,上面也写得明明白白。第二页一模一样格式,交代了严郡的身份。
才看完第二页,周晋就明白自己卷入了怎样的旋涡中,他向来自诩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心里竟有些发毛。
“忘了提醒你,看完以后要是不愿意干,你就只能死了。”严郡惋惜道。
周晋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问他:
“你觉得我有这本事?帮你拔掉一个□□?”
“不用,我有这本事这就行了,”严郡意味深长地伸手点了点周晋的手,“你只是我的武器。”
“既然你能调用的都是官方力量,干嘛还找我这么个半成品,不嫌用着不称手?——或者干脆你自己上啊,你在赌桌上的天才,可不亚于我。”
周晋一边说,一边翻看资料。
梅菲斯特城里盘踞着一个巨大的黑|.|帮——这是出乎他意料的——这个帮派专门培养千术人才,一开始只是在赌桌上作为赌客捞钱,后来势力壮大,就不甘心偏安一隅,和赌场的庄家勾搭在了一起,联手骗走赌客们的钱。
赌场本该是最公正的第三方,现在却成了一只饕餮,在无人知道的黑暗中,肆无忌惮鲸吞着钱财。
梅菲斯特成了一个彻底的骗局,而周晋的父亲不是唯一一个丧命这个局中的人。
两股势力在这城市里盘根错觉,赌场上捞钱,然后把全部可能触及真相的人一一扫除,颠覆它意味着摩天大厦的倾塌,而严郡,他是公权力置放在这座大厦承重墙里的一只白蚁。
“你见过浮萍吗?”严郡问,“这样的势力,就像是池塘里漂的浮萍,你以为拔掉了表面上的枝干就能清除它,其实根本不可能,只要它还能从水里吸收养分,斩断的重新长出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周晋紧紧皱着眉头看向他。
这不是一桩小事,甚至用“大事”来形容它,都稍嫌程度不足。眼下,周晋仅仅是触及冰山一角,就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它的令人窒息的重压。
然而严郡的语气却淡然得好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情。
“所以我要设计一场豪赌,”他说,“我要抽干池塘里的水,让浮萍从根部开始彻底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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