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客

　　最近，他呆在我的店里的时间越来越久。

　　还好，我并不讨厌他。我甚至很喜欢观察他，他在灯下专注地翻着碟片目录的神情，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淡淡的阴影，他脸上偶尔蹦出来的青春痘。
　　但是他的年轻令我惶恐。

　　有好几个晚上，他一直磨蹭到十点之后还不肯走。我不得不提醒他，这一带入夜了可不太平呢。他走的时候还略有些不服气，说堂堂一个男子汉怎么会害怕走夜路。

　　我听着就笑了出来。男子汉？他即使是穿上那身笔挺的校服，看起来仍旧十分纤弱。不过我听了只是点点头说，男子汉，去吧。
　　我很厚道，从不打击人——何况他是那么忠实主顾。

　　无聊的时候，我也会胡乱猜想他之所以会泡在我这里的原因。我想这与我或我的小店都不会有太大的关系。我并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办会员卡的时候带来的那张身份证，十有八九是借来的，因为他看上去顶多只有十七岁。我本应该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没有揭穿他。那时想的是，其实也没问题的吧？只要我不租那些青少儿不宜的电影给他看就OK。

　　我想这间小店也对他不会有太多的吸引力。这间店在我接手之前已经开了好几年，里里外外破旧不堪，很能象征如今电影业的衰微。店里唯一能坐人的地方，是供客人查目录的桌子边上的一把高脚椅。我自己试着在上面坐过，感觉非常的不舒服。然而我也懒得去换。为什么要换呢？我这里只是租影碟的地方，又不是酒吧。
　　我接手之后唯一做的改变，是把自己收藏的上千张DVD也搬到了库房里。但那是看不见的。

　　所以我只得往别的地方去猜。比如说，最近学校可能放假了，所以他可以有很多时间消磨。又比如，他的父母可能每天都在吵架，他于是到我这里来躲避。也有可能是他家里逼他做功课逼得太紧，于是他借口到同学家去做作业，却跑到我这里来了。
　　他身上有着无数的可能性。

　　但是现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我的店里越呆越晚。就像现在这样，墙上的老爷钟已经敲过十下，他还是坐在那高脚凳上，一页一页的翻着DVD封套本。偶尔在旁边的便条本上写点什么，然后又继续翻下去。我乐得坐在柜台后面，不动声色地欣赏他。他脸上的轮廓被灯光打磨得异常的柔和，光洁的额，斜飞的眉，低垂的眼帘，小巧的鼻尖上似乎在闪着光。
　　所有的一切都令人着魔。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气息，免得自己因为长久窒息而死去。

　　终于他站了起来，把一张便条交给我，上面有四个号码。我问：“就这些？”他点头，似乎不敢看我的眼睛，睫毛扑闪着，像是阳光下扑闪的蝶翅。
　　店里打工的小弟已经走了，我不得不艰难地站起来，到库房里去给他找碟。翻出来一看，不由得有些奇怪——那是四部截然不同的电影。

　　一部美国老片《欢乐谷》，一部连我自己都没听说过的港片《你OK我OK！》，一部《我，机器人》，最后一部是李安的《喜宴》。我只能说……嗯，兴趣挺广泛的。

　　我把影碟递给他，自己戴上眼镜给他登记。才写了几个字就头晕得不行，只得罢手，把笔给他：“麻烦你，自己写一下。”他先是一愣，然后点点头，接过笔认认真真地写。我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微笑。他写完，把登记本转过来给我看：“这样可以吗？”

　　我扫一眼，点头：“很好，字很漂亮。”我有些心虚，事实上那些字我根本看不清楚，它们在我眼里就像是蓝白交错的一线天空。他垂着头，似乎有些失望。他把笔还给我，两个人的指尖轻轻碰触，然后又分开。

　　我几乎被瞬间击倒。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把那四张碟放到书包的夹层里，自己推门出去了。昏黄的街灯下，他的背影如秋天的蜻蜓般单薄。我紧紧地握着那支笔，那上面还有他留着的体温。

　　电话铃响，那边说：“还没收档？”
　　是徐原。我和他已经把手续都弄好，明天天亮的时候，这家店就是他的了。

　　我笑：“怎么，等不及要接手了么？”
　　徐原说：“谁跟你开玩笑，你明天不是要去住院么？我开车送你去吧。”
　　我低头想想，说：“好。”

　　有个人陪着，总好过一个人。
　　我说：“还有一件事……”
　　“嗯？”
　　“以后如果客人问起我，就说……就说我出门远行了，不会再回来。”

　　他，他会不会问起我？

　　“别这样，你当然会回来。”
　　我轻声笑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但是我两年前就已经知道答案。我会死在医院里，死掉的时候身上插满奇奇怪怪的管子。虽然我很讨厌那样，但是我又没有勇气自己了断。
　　真是窝囊得很呢。

　　徐原说：“早点睡。”
　　我说：“好。”
　　可为什么要睡呢，从此以后我不会缺少睡眠。

　　我拿起那个登记本，想真正看看他写的字。看看字也是好的，他写得那么漂亮。

　　那四部电影的名字整齐地排在一起，头一个字正好组成一句话。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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