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的女人

作者:习之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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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至尊门下


      这一梦,好长好长。他在天魔大战中徘徊难离。无数次,锦觅在他面前殒身一幕不断重现,任他如何逆转强求,如何奋力挽救,最终,她都魂飞魄散,归于虚无……

      无力喘息,明知数千年早已过去,明知只是幻镜,他却唤不醒自己。这就是违背上神之誓,重临魔界的惩罚罢!只是,他分明记得,这一次,他拼尽全力将小妖魂魄凝聚汇齐,带回天界。又,因众臣弹劾,不得不暂将她交由军荼司羁押待审。接连数日,他推辞魔界收归天界统辖,百废待兴,不得空判决,一拖再拖,直至坠入这无边梦境,难以苏醒……

      忽而,闻得悲泣声,有人在他身侧凄怆悲啼,朝暮不休。原来。是他寿元已至的缘故。

      也好!从此可得自在。终于,可以放下苍生重任,放下爱恨情仇,好好地,安息了。好累!近万年,屈辱降世,煎熬童年,战兢苟活,母亲因他而死,爱人背叛婚约,兄弟阋墙纷争……这一生,他一个人在泥泞中挣扎,从未有人能成为他的支持依靠,而他,所有坚强冷漠,不过只是伪装。没有人,看到他的无助、悲苦、脆弱,没有人……

      “小鱼仙倌……”唯一赠他温暖的那个女子,后来,再也没有对他笑过……这一声呼唤,他也不复重闻。

      可惜吗?惋惜了又如何?错过了,又如何?反正,他不曾得到,又何来失去?

      四下万籁俱寂,空洞寥暗。无意识往前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好像空间、时间对他已没有意义。又或者,是他从未动过,仍在原地。这是哪里,他是谁,都不再重要。心平静无波,轻飘飘,没有人,没有事是他牵挂。

      但这样幸福时刻并不能持久。有人在身畔说话,起先,只是窸窸窣窣,听不真切,尔后,声音渐转清晰,一个声音在笑,是她,又不是。锦觅笑时,声音清脆悦耳,动人心魄,而这一个,只是低沉极微的,几不可闻,每次,需他屏息凝神,方不致遗漏讯息。

      她在问:“陛下,何为‘往生诀’?”

      小妖竟已知悉《梦陀经》,且欲寻唯一被他毁去之术。看来,这才是小妖亲近他的真正目的!往生诀,正是与血灵子一并,同为逆天改命之法。此二法,一生一死。血灵子,施术者需依书所示,割开七处筋脉,将体内半数精元注入血液中凝成血灵子,喂予伤者,可逆转将死人命数。代价,是施术者因此耗自身一半天命仙寿。此法,施术者与伤者,并无性命之虞,更自此生死与共,共生共死,同享仙寿。而往生诀者,却是:“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惟求挚爱,尽归一炬,即死永生。”在伤者死后,生者以己之命为死者命脉,死者魂魄紧系生者,与生者亲密亡间。因得恩情,亦累于此人,此过错,便生生世世延绵难断。此术,乃为求不得,爱不得之人所为。不得一人心,不可求与其同生,便求永世同死。当日锦觅伤重,他执念挽救,甫见之下,即恶于此诀阴谲蛮横,不通情理忿而毁之。如今忆起,可求得对方与己同归于尽,既得解脱,永生相系,却也极好!只是,谁愿与他同归一炬?当年那一个,已绝无可能。小妖呢?想借往生诀得谁人之心?她口口声声倾慕于他,心却另有情钟?他违背誓约救回的,原来不过是个违心之人!

      胸中郁结难纾,只问:“觅儿,若真有此诀,你可愿随我一同为之?”

      未想,小妖一口承下:“自然是愿意的!”

      她竟连问一句诀中所言为何也不,便答应得这般爽快,一时间,又叫他错愕了。她可知誓言一出,便永无可悔!眼前人笑颜灿烂,灼灼耀目,唉!若她真是锦觅,便好了!若是,与她同归一炬,也是美事。奈何,她早有良配,求来何好?倒是这小妖......她,爱他吗?“数千年,觅儿,我等了数千年......莫忘了你的盟誓......”

      不过个多时辰,毗娑牢狱的门再次重启。锦觅去而复返,被天兵拘着投入其中。去时,她虽灵力尽失,褴褛狼狈,尚算安好。但归来……

      廉贞星君扑上去,想将她搀起,一触之下,方知她的肉身不过是空幻,如今有的,不过仅凭残念苦苦坚持。顾不得细问,他指尖凝出灵力,注入她体内。

      “姑姑唤你去做何事?为何……为何……”朝中虽各有党争,但上元仙子刚正,绝不会言而无信。她说过,陛下已释锦觅自由……

      纯正灵力倾注于她,却是过而难住。先前的洒脱意气全成了笑话。属于她的天劫,提前了!她也总有尽头之日,只是想不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早。什么余下一抹萤光便可复苏,殊不知,天下,多的是她的天敌。

      伏尸菇的霉丝因受妖灵培育数百年,皆成精造诣,凡火难以将其毁去。惟梵云无量三昧真火才是尽灭之法。可是,它们会得四窜逃逸,必困住根源方可。她一个千年修行的邪魅小妖,如何力抵天界最阳刚正直之火?熔去焚化的,不止是一半肉身,更有她所有精、气、神。正是:火过清凉,了无一物。

      痛么?原来剧痛过后是无尽的寒冷。身旁的少年还不顾一身修为,为她施救,苦苦挽留。何必呢?放她离去,方是自在。“谢谢……你!”她什么都不能给他,有的,也只是一句微不足道,可笑无能,轻飘飘的谢。

      “不,是我不好!”廉贞钳住她的魂魄,无论如何不愿松手。“若非我擅离职守,你不会因我伤重,如今……”

      锦觅面色惨白,笑:“换作他人,我也一样。更何况,是我拖你下水,非要你掺一脚在这妖魔之战中来。多得星君将妖界护得严密,不负重托。我怎好让你受伤?我如今这样,正是星君所言的报应,与人无尤。你切莫挂碍。”

      挂碍?这二字,于他言,确是如此。在天界众仙眼中,这一个区区千年修为,为祸害六界而来的小妖,当是诛之后快,有何好说?可是,自他见她第一眼起,便生出无端牵念,纵然知道她是天帝所属,非他可臆想。在她与他之间,横亘多少篱落,多少荆棘,每一桩,非他能跨越靠近。可是,又有谁能告诉他,如何转身放下?

      倾尽灵力令萤虫聚于一身,廉贞覆落她耳畔:“花神,等我,玉鼎真人处有一枚定魂珠,我去去就回。”

      想拽住他的手,想劝。她不值!这一去,他连仅余都将失去,何苦!可是,她连凝固成形都难......

      天帝复苏,朝野政务迅疾将他淹没,连喘息空隙也无。魔界伏尸万里,山崩地陷,平地兴波,族群没落消失,天界尚且还在研议如何解除瘟疫,如何重振平息纷乱,妖界数日间已将魔界残留部落蚕食分割占据,迅疾理出头绪,上殿奏报。而小小狐妖,也有了胆量,来向他讨要一个罪臣。

      “陛下,妖魔大战胜负已定,妖界不负陛下厚望,征得魔界归来。应花神与陛下先前约定,特来奉上魔界权柄,献予陛下。如今战乱已平,先尊偃师伤重难愈恐时日无多,惟盼可得见花神一面。请陛下恩准,容花神下界,与先尊师徒聚首,以慰先尊愁怀。”

      偃师授得手下巧言妙语,小小花妖在偃师处,果真如此重要,竟值偌大魔界相抵?“魔界本为天界附属,此权柄,自是天界所有,妖尊未免妄自尊大了!花神锦觅为本座侍者,乃天界属臣,本座尚有要事交予她。且命偃师安心休养,不必挂怀。”

      苏离却不依不挠了:“陛下,听闻花神妖魔大战之后被囚于毗娑牢狱至今未释,不知花神所犯何罪,还请陛下明示!”

      苏离虽为妖尊,如此逼问天帝,已是大不敬。即刻有仙来喝:“大胆妖灵,莫以为妖界一战成名便可嚣张跋扈!陛下因何事要拘一个天界侍者至何时,岂容尔等置喙!”

      “花神锦觅先为妖界族人,为先尊偃师首徒,尔后方为陛下侍者。妖界如今大胜,正是论功行赏之时,花神为我妖界立下赫赫战功,若陛下扣留了花神,而吾等佯装不知,不作过问,岂不是不知廉耻,忘恩负义之徒?”苏离区区数语掷地有声,分毫不肯退让,“陛下,无论花神罪名为何,罪责几等,花神都是妖界族人,陛下旦有责罚,便该说明妖界族人知悉,吾等愿代花神全部分担,不可由她一人尽揽。且,如今花神安在,还请陛下准臣一见!”

      未等天帝发话,太巳真人已出列喝道:“狐妖放肆!花妖犯下滔天孽债,自是要受天界审讯判决,不日斩杀了,再唤尔等前来收尸便是,言何归还?”

      骤闻噩耗,苏离也勃然大怒:“花神为我妖界大功臣,是我族上上尊者,天帝若敢将她诛杀,妖界必与天帝势不两立,决不罢休!”

      一袭白光如箭直射苏离眉心灵照,连容她□□一声也不及,顷刻泯灭了苏离泰半功力,跌滚于地。“不自量力!”天帝冷冷,沉声道:“妖尊,花神曾向本座叩求赦汝无知鲁莽之罪,本座权当看在花神份上,不取汝性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下就该有臣下的样子,妖界虽得了战功,莫以为自此便可取代魔界。本座可赐汝等盛阳,亦可令妖界回这数千年境况。”一转眸,令:“将花神带上殿来。”

      邝露看着那九尾狐妖敛了狂妄脾性,五体投地,趋近了,在天帝身侧低语:“陛下,廉贞星君亦未得裁断,不若,一并唤了来?”

      他竟忘了。是,当日,廉贞舍下妖界,孤身潜入魔界援助于她。二人患难与共,当真情切。颔首,冷声道:“也好。”

      邝露与破军星君示意,一旁的太巳真人道:“陛下,前日,廉贞星君越出毗娑牢狱个多时辰,打伤诸多天兵,罔顾天条,还请陛下示下。”

      廉贞素来最重律法,绝非肆意妄为者。天帝道:“他去了何处?”

      太巳真人望向阶下一仙:“回陛下,正是玉鼎真人处。”

      玉鼎真人见宝殿上二位尊者向自己望来,笑,只道:“廉贞星君不过心有疑惑,来寻小仙一叙,如此而已。”

      太巳真人并不打算放过,紧追不舍:“未知廉贞星君不解何事,需如此大动干戈,犯下大不韪之罪责?”

      玉鼎真人轻拂胸前髯须,呵呵笑道:“太巳真人早知此事,又何须为难小仙?陛下既已传唤廉贞星君,便由他自己向陛下禀明吧。”

      成仙者,哪一个不是超脱物外,圆滑模棱,绝不轻易陷入朝堂之争。太巳真人不得发难,唯有作罢。

      殿外,廉贞星君与锦觅被押至。远远,锦觅望着那伫立殿堂之巅的身影。为何要救他?明知是这结果......这一弈,她本来就要赢了。险些,将可站在那高阶上的,就是她了。因为什么,叫她始终坚定的心动摇了?如神树问她,悔吗?当日,她是如何答的?值得吗?用天下,换一个无心人?千年来,她计算精明,几时愚蠢至此,做出这番赔本买卖?

      “花神!”身侧有人唤她。一抬头,望见一双清亮笑眸。不似她忧愁满怀,少年依旧坦荡自在。他道:“莫怕,你我休戚与共。陛下若要你偿命,我也陪你。”

      呵!神树,你看!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愿与她同生共死。与他并肩踏入殿去,她道:“我还不知你叫什么。”

      廉贞笑:“我真身是一只白头雕,父神期望我如宝剑锋芒,故唤我泰阿。”

      “泰阿。真是好名字!”锦觅望着他,笑:“我叫锦觅。虽则我从不曾喜欢这个名字,但既是师父赐予的,你便勉为其难,如此唤着吧。”

      自认识她以来,何曾听得这样稚气言语?原来,卸下戒防的她竟这样可爱。廉贞心悦,抿唇颔首。

      凌霄宝殿之上,众仙与妖者见得破军星君押着二人前来,已注目于他们。可是,这二人,哪里是来受审?他们比肩齐步,将这宝殿视若闲庭,喁喁私语说笑。不知者,还道是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人。

      仙者,大都暗吸口气,拧头偷望宝座上的天帝。妖者,如苏离,却嗤鼻讥讽:“锦觅啊锦觅,枉我等为你忧心,你倒好,竟有了这般艳遇!”

      天帝,便看着一仙一妖匍匐跪地。即便垂首之时,他们依旧相视微笑,颇有议定生死,无所畏惧之意。好个小妖!由始至终,她不再如以往,不曾看他一眼。出征前于他处所求,竟然尽忘?区区数日,亦可移情?下界妖物的爱,原来如此廉价不堪?

      太巳真人朗朗陈述,妖界如何设计祸害魔界,致使生灵涂炭,妖界如何大举进犯……又,廉贞星君如何罔顾圣望,越狱偷取丹药……纭纭纷纷。她都不曾听进去。又如何呢?不外一死,不外从此了无牵挂,落得干净。只要是他赐予的,她都不悔。不错!如与神树所言,她从不后悔做过此事。他本是仁主,如今妖界大振雄风,无人敢轻视,更何况,他也答应过会善待族人。她任务已结,也……还了他一命,并不欠他任何恩情。总算,可以旷达归去……

      “花神,此些,你可有异议?”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在问。

      不同往日斟言酌句去辩解,今日的她心灰意懒。也许,是因那一株昙花,又或是那些梦珠,更为这满堂指摘。她不过一介小妖,何来如此重要?今日推出去诛杀泯灭,也不会有人可怜她。“回陛下,罪臣无话可说。”

      她话一出口,苏离大惊,抢上前来喝:“锦觅,你疯了?两敌对阵,死伤杀戮乃是兵家常事,你何罪来哉?还有,你师父命我务……”

      苏离大咧咧张口待骂,冷不防,锦觅抬头怒目而视,斥:“你莫要再说了!”

      苏离蒙她兜头怒责,一怔,讪讪住了嘴。只听她压低声怒道:“如今族中诸事待兴,一切未明,尚需依赖天界为靠。师父命你前来,必是要你来向天界示好,非在这当口为族人惹祸。我一人之过,我一人担起,何劳他人多言?”

      这一番话,旁人听到与否,未必。但廉贞却是清清楚楚。这妖女心明如镜,进退有据,不居功不自傲,当得起一族之长!当下,他直起身,拱手去禀:“陛下,臣奉命出征,此战所有部署,皆为臣一人所设,花神不过阵前先锋,其依臣之命为之,并无过错。战火过处,白骨累累,既是臣所造罪孽。臣叩请陛下降罪,莫延过他人。”

      “你......”他们一早说好,绝不为对方担责,现在,他要陷她不义么!锦觅探手去拽他,奈何,袖袍之下何来手臂,有的,只是依赖定魂丹勉强凝起的一簇萤虫。

      她这一动,袍下隐现的萤光,又叫苏离大骇。“啊”一声低呼,急急来捧她肩膀,不料,再遭锦觅一记冷眼:“莫忘了你是尊者!”

      尊者!尊者!她这尊者之位,不过虚设,她今日前来,受偃人重托,必保锦觅全身而退。可如今,她何来肉身?殿上仙人还在一字一句罗织罪名,阶下的,只能任人宰割。她明明说过,只要赢得这一战,妖界从此可挺起胸膛,哪里还要如此......

      “天帝陛下说得好听,花神既是陛下侍者,又在廉贞星君麾下效力,罪名未定,已亟不可待用刑于她,如此诛心之法,亏......”苏离忿而扬声,全不顾自己早先已被训斥重创。锦觅急急探手来掩她的嘴,却见她转身间,流光萤火直扑苏离面庞,那飞扬的袖子下空无一物,何来手臂......

      众仙哗然,在锦觅身前,骤现一团白雾,未待显形,天帝已俯身将她托起,一望之下,他反身震喝:“谁下令对她用刑?”

      殿中寂静,廉贞抬头望向邝露。邝露出列,沉声道:“陛下,并无人对花神用刑。早在魔界归来时,花神已身受剧创,元神溃散无方。故此,廉贞星君斗胆越狱,自玉鼎真人处求得一枚定魂丹暂将花神魂魄凝结。”

      不可能!是他亲手将她救回,看着她完好无缺复原……眼角瞥见廉贞唇一张,似有隐情,可怀中魂魄已道:“廉贞星君越狱,皆因罪臣之过,请陛下宽恕。”

      她仅剩一缕幽魂,苦苦支撑至今,为了什么?若她真是妖邪,一早逃去,又何须在此听任天界指责,安沉重罪名。大约,是不忍廉贞为她受累。心下潸然,罢了,若这是她心愿。“数千年前,先帝曾向本座问及,如何一统六界。本座曾言,若要一统六界,免不得恶战不断。只是当年尚未有任何一界拥有此实力,哪怕是天界,也没有十全的把握。数千年来,本座宽纵了魔界夺鸟族,扰花界,陈兵忘川,与天界宣战等罪,魔界不但不曾收敛,更愈加肆妄,作恶于诸界:屠妖界生灵,夺冥界疆域,恣意横行天界……本座降魔之心早已有之。妖界被逼入绝境,被迫出兵,此为义战。短短数日,妖族举兵数万大胜魔族数百万魔军,这番战绩,试问六界谁敢匹敌?”

      宝殿中,众仙沉寂。先天帝太微最大心愿,便是一统六界,令天界称霸寰宇。但仙者高高在上,云游逍遥,独来独往,不受拘束,谁在乎六界是否真正可以一统。故此,这一桩,便一日延过一日,数千年如弹指,到得今日,坐大了魔界势力,遗祸了下界苍生。若非天帝提起,谁还记得先天帝遗愿?其实,也不必谈记不记得,实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天帝冷眼环视四周的臣子,去看怀中一抹妖灵,道:“花神,你当真无意自辩?”

      辩赢了又如何?她逃得过吗?“罪臣自知上伐非攻。但自降世以来,亲见族人生不如死,吾等不求活得尊严,但求逃得劫难。如今,既有把握,若不作为,错失良机,便是过错。故,不曾多想,只盼以最少代价,换得最大胜算。”

      天帝笑,冷声道:“不错。以最少代价,换最大胜算。魔界士卒众多,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否?谁又曾想过,这一战,会是妖族灭了魔族!六界之中,多的是坐待妖族被灭,候得魔族向天界举师扬威之期。届时,本座身归天地之时,天界,当真抵得过魔界,可得万世升平?诸位可还能享今时自在否?”

      众仙噤声垂首。锦觅却甘冒大不敬之过,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这位至高无上者。天帝朗声质问时,眉目凛然,自有一番盛人傲气。这些时日她见他温濡淡漠,便也道他是谦和君子。眼前的这一个,方俱传言中真正的君上之风,当得起六界仙尊!只是,想不到他已认了命,开始筹谋身后事。

      “本座既许得妖界迎战魔界,沙场征伐厮杀便是本能。妖族替天界除去痼疾,阴风国殇泣,日入鬼磷生,此乃魔界天命寿数,与人无尤。”天帝将怀中魂魄拥紧,去看身侧臣子:“至于廉贞星君为救同僚,越狱求丹,于情可悯,于法不容,便将汝星君之位卸去,贬为散仙。”

      他竟赦了她的罪过。可堂堂天家子弟,因她之故,自尊崇仙阶之上跌为全无官爵的散仙,数千年修为历练一朝尽废......想回身去向廉贞求恕请罪,一道白光却裹挟了她,凌空而去。

      璇玑宫中的寝殿清幽,案上昙花静静衰败,又静静绽放,多神奇,它异于其他永开不败的仙株。当日,他退朝归来,见得这一株忽呈异状,会得辗转生老病死。彻查之下,才知曾有魂魄寄居其上。犹记得他与锦觅述说韦陀菩萨与昙花神传说时,锦觅曾遗憾慨叹这一瞬相见的不易,是个哀伤情事,要另赠花种予他。可到底,这一桩被搁下,不曾重提。

      如今,归来一见的这一株昙花,也要凋零了。自见小妖,他为她音容宛若故人所困,日夜忧思,犹豫难决。直至这一刻,因她命数将没,他不得不沉下心来,问自己一句:“可要救她?”

      如众仙所言,小妖身负下界使命前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更何况,如今见得她具动荡天地能力,不杀,便似当年放任锦觅炼制金丹救旭凤换来天魔大战。他的仁慈,并未为六界带来太平,如魔界坐大,如眼睁睁看着小妖屠尽魔界。

      可是,当他闻知她身陷魔界时,已心如焚炽,见得她为鎏英一鞭击杀魂飞魄散时更如身坠寒窟。不顾天帝身份,违逆上神盟誓,涉足魔族地界,凝聚小妖魂魄归来,迟迟不愿定下小妖罔顾苍生之罪,不过,也只为一丁点私心:当年那一个不可得,便盼如今这一个可伴得他至寿终之日。

      为定魂丹勉力凝出人形的妖灵,此刻,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看他。他在殿前为她开脱罪责后,将她带至这殿中,屏退了仙侍,却神色凝重,沉默多时,为了什么,她怎会猜不到。事实上,她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何须踌躇?叹,跪下去,俯身叩首:“陛下,罪臣自知罪孽深重,落得身死魂灭也是理所应当。如今唯一心愿,不过是牵念伤重不愈的师父。若陛下可开恩,准罪臣归去故土,叩谢师父生身授业之恩,辞别族人,于愿足矣。陛下恩泽,觅儿铭记,永不敢忘。”

      偃师与她,真可谓是恩深情重。一个,不惜呈上战利品,拂逆龙鳞,一个,临终遗愿,便是归去相见。他呢?他在她心中,又可有半分在意?想她在殿前与廉贞星君眉目传情,确是羡煞旁人。妖者,大多都是这样三心二意罢!他心中愈发阴郁,看着那娇弱背脊。自见得她,她在他处数次施媚,到这关头,她怎不如往常,用眼泪娇纵来求?兴许,他……愿施术一救。

      可是,由始至终,她只俯跪于地,并未近前。心有怨气,趋近了,便也见得那宽大衣袍下死去的成百上千萤虫。当下,才知非她不愿,实是已苦无能力动弹了。

      一惊,双臂去托她身躯,这一碰,更是大骇。此时的袍子,当真只余袍子……“觅儿!”急急以灵力去凝住她元灵。幸得玉鼎真人的定魂丹可锁住三魂七魄,否则……“觅儿!”失声去唤,因锦觅半边衣衫颓丧瘫下,斗胆,揭了她的衣领,骇然见得她一半真身早已焚没……

      “邝露!”他震声怒喝。

      邝露应声入殿,为他劈头盖脸呵斥:“本座自魔界带回她时,她尚且安好,如今肉身焚毁,是谁以三昧真火施刑于她?”

      邝露拱手躬身:“陛下,花神被押毗娑牢狱,臣等无陛下旨意,如何敢施刑于花神?如今花神身受重创,臣等也是不解。臣以为,当务之急,若陛下宽恕花神,愿许以救治花神,需唤得偃师前来。他是花神生身之人,定也有可复原花神之法。”

      此刻确非追究之时,但偃师如今自顾不暇,何来能力救得小妖?她既是霜花为体,阴符经为命……“邝露,本座暂将花神交托于你,在本座归来之前,若再有人胆敢伤及她,本座定彻查到底,决不罢休!”

      邝露心中长叹,跪下接旨:“诺!”

      被六界尊为万山之主的第一神山昆仑虚,亦是寰宇中龙脉之祖。山中尊主金母元君深居昆仑以西玉山一脉的瑶池内,乃无上清灵元君。但与斗姆元君专注修道传道不同,金母元君执掌天下刑罚与灾疫,上下三界仙人修行历练品阶,皆由金母元君管辖。故,金母元君拥有统御群仙之权柄,更是天地至尊。

      天帝驾临玉山瑶宫,向青鸟天神呈上拜帖与一匣宝物,少顷,已获邀入殿觐见。

      这座瑶宫宝殿位于昆仑山之巅,与天界不同,此处终年冰寒彻骨,寒雾笼罩,又因山中风雪不断,步步成冰。宝殿实则是一处深幽古洞,洞中万万年结成的虚中、石笋林立,寒潭处处。勿怪人帝周穆王设计脱身,归去后便不再言回转。

      “万年来,本座未想还能候得天帝亲临瑶宫一日。”黑暗中,有女子娇笑,“六界盛会过去区区数日,陛下前来,乃为本座否?”

      天帝循声而拜,朗声道:“元君在上,润玉心有困惑,故来请元君赐教。”

      在他身前,有一缕香气盈鼻,温热体温向他偎近:“何言赐教,陛下但说无妨。”

      天帝不落痕迹侧了身子,叫将腰欲抱的一双手臂落了空。“近日魔妖两界大战,魔族蒙受重创,数百万魔族受伏尸菇所染,几近灭族,未知元君可知此事?”

      隐不可闻地一声幽叹:“原来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天地自有命数,润玉不敢过问。只求元君赐解救之法,解苍生之苦。”

      一抹碧绿萤火在他身前燃起,映出天帝姿容。又是一声笑:“陛下仙姿绝色,世所罕见,本座倾慕日久。若陛下愿留在山中数日,与本座一探灵修之奥妙,所谓解救之法,慢慢诉来又何妨?”

      天下生灵在尊主眼中,竟不比灵修重要。天帝按下心头隐怒,垂首躬身:“元君乃六界无上清灵尊者,高贵圣洁,如玉无瑕。润玉仙阶低微,不敢心生妄念,愿常怀此玉于心,崇敬尊上。”

      这番话,终令整座洞窟四壁燃起萤光。身披兽皮,天颜掩霭的西王母高坐石座,笑着看阶下仙人:“陛下又何须巧言令色?本座猜,天帝今日前来,应不只为‘伏尸菇’一事。听闻陛下迟迟未判下界小妖枉杀生灵大罪。本座以为陛下乃圣者仁君,看来,是本座不可令陛下倾心罢了。”

      天帝道:“回元君,花神锦觅蒙元君赐阴符经为魂魄,便是元君门下徒儿。润玉但要责罚,亦需向元君请示......”

      西王母嗤一声笑出:“本座何来这般运气,得这样能耐徒儿?那不过是人帝手中众多傀儡之一,一个向天帝陛下进贡献媚之物。只是,这小妖因缘际会,在偃师孵育之时,错蒙天地厚爱,独得了一颗玲珑心窍,方有今日修为。如今,此妖已非本座可驾驭,成仙入魔,俱要看其造化了。”

      天帝便问下去:“还望元君言明,何为‘阴符经’?”

      西王母看着他,眸有不解之色:“那小妖在陛下身侧,不曾与陛下提及?”

      天帝忆起当日在省经阁中,小妖的冒失之言。面上微热,道:“回元君,不曾。”

      “哦,”西王母道:“如此,陛下问她便是,何劳多此一举,要本座亲述?”

      无奈,天帝说出真正目的:“花神如今仅余魂魄,赖定魂丹存活。润玉不得头绪,方前来请教元君。”

      西王母似笑非笑看他,悠然道:“小妖既犯下滔天罪孽,陛下诛之,理所应当,救去作甚?莫非,陛下......有私念?”

      天帝不置与否,默然。

      这便是认了。西王母笑,揶揄:“本座当日尚与人帝言,天帝寡欲,伪制之人不过笑话。何曾想,陛下竟陷进去了。”

      天帝只道:“望元君赐教,言明‘阴符经’诀窍。”

      西王母敛了笑容,轻抒口气,幽幽太息:“人帝若有陛下一半痴情,本座亦可知足了。一个伪制之人都可蒙陛下盛宠,那真身,此刻不知可悔了。”

      会吗?纵使有悔,浩浩数千年,应也磨灭了。更何况,人家夫妻恩爱,子嗣绕膝,早非他可企及。他如今所有的,也仅得这一个可怜可笑的伪制之人。

      萤光下,他眉目间渐染一抹忧思,西王母看在眼中,心中慨叹,真乃潋滟生光,世间美色。奈何!摇摇头,移开目光:“六界皆知‘阴符经’乃神仙抱一之道、富国安民之法、强兵战胜之术。当日本座将此经赐予人帝,乃寄望可与他同修长生之法,共治六界太平。可是,人帝留恋人世喧嚣繁华,将本座转头或忘,更轻视此经,随手将其当做物件,交由偃师,孵育出一个妖灵来。如此暴殄天物,本座当日闻知,亦是盛怒,但造化如此,非本座可阻......”

      西王母一说起过往情事,已是哀怨难休,天帝目光游离,颇有不耐,但到底有求于人,只得屏息静气听下去:“......呵呵,人帝鼠目寸光,一心想得六界,做无上尊主,殊不知,此经便是六界至上法宝。更不知,这以经法制出之妖灵,来日将在六界掀起多大风波。偃师懦弱无为,却也巧手,那小妖竟比真身更见上乘。这些时日,陛下应也知悉其本事,见得她各番能耐。不过千年修为,已叫魔冥两界畏之如虎,来日,这寰宇,恐无人是她敌手。”言及此,她笑起来,向天帝瞥去一眼:“如何,陛下闻知此些,可有逆转心意啊?”

      天帝也笑,道:“锋刃凌厉,可伤人亦可救人,全看仗剑者。元君,请!”

      好个气宇非凡、睥睨天下的帝王!西王母眉峰微扬,眸光暗敛,说下去:“此经本就是神仙抱一,双修之法。阴符经本为至阴至寒,若得真龙阳气,便可获天地阴阳共济,修无上法门,长生,不过箇中微不足道。只是,双修之人讲求阴阳相胜之术。独得一人精气,浸润所得,获元阳元阴护体,便不可更改。本座心知,那人帝听得本座此言时,已打了退堂鼓。”她斜眸来瞧眼前人,“小妖虽深谙此经,修为却经年不曾增长。以其灵性悟性,又在人间数百年,应一早参透修真之法。迟迟未与人同修,大概也是为寻命定之人。似她如今将死之期,若觅得那人同修,莫说死而复苏,连功力都可增进。小妖不将经文诀窍说予陛下知,怕是城府。那与她生死进退的少年星君,方是她首选否?”

      天帝阴森了面色,冷声道:“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续命之法?”

      西王母笑:“世间复活之术繁杂,盛传陛下聪敏,修得诸多异术,又何须向外人请教?便是那太乙真人,其以数节玉玲珑造出的天道武神是何等神威,堪称一绝,连本座都自叹弗如。小妖,不过只需一枚花植,一滴血,如此而已。”

      若这样轻易,怎需他亲至这寒窟。“复活之法各有命数,那些,不过多是复活易,长久难的邪术。”

      “这便要看陛下了。术法千奇百怪,善用得当便是良方。正邪,不过只是愚昧无知的世人妄自评说。”西王母呵呵大笑:“陛下手中又何尝没有长久之计。生杀予夺,六界寰宇尽在陛下手中,如魔妖两界这场仗。陛下若早下裁决,又怎需向本座求取解救之法?那些‘伏尸菇’,正是人帝自本座处带走,而解药,一早种在小妖体内。人帝残暴,以一人牵制数百万众。陛下,小妖纵使复活,以其之力,如何解救得了如斯苍生?再者,她也已舍命过一回,竭尽精血,若陛下当真怜悯于她,不若,便算了罢。”

      天帝眉心一蹙,小妖被三昧真火所焚,是为救人之故?是谁?值她以命相抵?但当下,无暇容他细想,他分明记得西王母适才曾言,小妖将来自有造诣,命不该绝。那么,他救与不救,又有何异?长身一揖:“元君所言极是,润□□彻,谢元君赐教。润玉拜别!”

      那白光凌空而去,西王母尤自长叹:“世人的因缘际会,竟是连本座也看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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