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立樱桃下

　　9.旧七年
　　半月无事。好些日子没见到孟昙。这日旭日初升，阳光普照。树枝冒出新绿，到南方过冬的鸟雀在新树上啄春泥筑巢。

　　屋外的空气都沾染了暖绿，满园的早樱开出了初春。早春的草色像是剥开的绿皮橘子，有馥郁的酸气和青色的汁水，带些苦涩的清香。

　　日日待在深宅大院里，再开阔的园子东西也走了个巨细。

　　卫洱的广领鹅黄色长裙垂至脚踝，妆容清淡如同朝露。黛眉如柳叶，面色若粉桃。

　　晨起腰肢有些酸痛，便信步游庭。有几个女婢从院子西边打了井水，拎到旁边洗衣。虽说已近早春，卫洱伸手探了探井水仍是冰凉，婢子的手掌都被凉水浸得通红，还在小心细致地揉搓着主子们的衣物。

　　卫洱正想着叫雪泥过来一起帮她们洗衣，雪泥正好一路小跑着过来，没等卫洱开口便急着说：“小姐，老夫人让您给老爷送参茶过去，说顺便找您说点事儿。”卫洱虽大惑不解，仍是站起身随雪泥去见孟镜庄。

　　卫洱端着还热腾的参茶，不敢有半点拖延，绕过十曲九折的长廊走到老爷房前，雪泥正想伸手敲门，听着里头似有吵嚷声，“听着像是姑爷的声儿呢。”

　　卫洱示意雪泥莫要作声，且听个真切再说。

　　“您那么念旧情不如自己纳她做妾好了，娶不到老的娶小的又有何妨？反正您身体那么硬朗，运气好再有个儿子那便再好不过，不用天天守着我这败家的玩意了！”

　　当真是孟昙的声音抬高了从屋里传出来，听上去愠怒而愤恨。

　　“混账东西！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孟镜庄喉咙微微发颤，像是有痰哽在咽喉处。声音浑浊而沙哑，光听声音就能感觉到他怒目而视的样子。

　　“我说什么您真的清楚吗？您的情债凭什么要让我来扛，我就没有感情是吗？”孟昙的嗓音低了些，像是跌进了深潭沼泽里无法动弹。

　　像是谁突然砸了茶碗，青瓷碎裂的响动甚是吓人。

　　“所以你就跟你那个娘一唱一和故意要让我难堪是不是，我是你老子，我就是让你娶条狗，也由不得你生出半句怨言。”

　　孟镜庄的话像是砸进湖底的巨石，发出沉重的咕咚声音却少有溅起的水花。

　　接着是重物被掀翻在地的错杂声响，惊得正在沉思的卫洱失手掉落了手中的参茶。

　　孟昙从屋内破门而出，气势汹汹回头看卫洱的眼神恶毒得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她。

　　孟镜庄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啐的一声吐了口痰在痰盆里。

　　看见站在门外错愕的卫洱，神情有些怪异，然后屏退左右招呼着让卫洱进去。

　　之后的一个时辰，孟镜庄边咳边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他说自己三十六岁考中进士那年遇见红颜知己白蕴，当时孟镜庄谎称自己只是来到京师做些倒卖木雕的生意人。

　　孟镜庄每日都去舞坊看白蕴跳舞。后来两人正如火如荼，孟镜庄的官位也日渐坐稳。

　　白蕴却不愿再在这鱼龙混杂的歌舞坊里抛头露面，想着有朝一日能随孟镜庄定居襄州，远离纷扰。

　　而孟镜庄则总拖延称让她再等等，等生意有些起色可供她衣食无忧便即刻带她回襄城。

　　孟镜庄自然只是随口的敷衍，而白蕴却一等就是六年。秋月春风今年复明年，暮去朝来美人颜色故。

　　第七年初春，未给孟镜庄留下只言片语，她便只身一人去了襄州，在襄州邂逅了水光潋滟山色空蒙，和来襄州真正做买卖的徽商卫洱的父亲卫南淮。

　　卫南淮对气质娴静莲步轻摇的白蕴一见倾心，而白蕴等不来孟镜庄，再不敢错过一个卫南淮。

　　很快，两人成了亲并有了卫袖，定居襄州。

　　而孟镜庄在汴梁疯找白蕴无果后遭受极大打击精神萎靡，四十出头便早早告老还乡。白蕴得知孟镜庄竟是隐瞒身份的京官后，即便同在襄城内都发誓不再见孟镜庄，直至老死。

　　孟镜庄在得知卫洱是白蕴的骨血后，便费尽心思让自己的独子孟昙迎娶卫洱为妻。而孟昙则对这样强加的婚事很是不满，才有了事先的闹剧。

　　孟镜庄最后说：“漱儿，当年没有机会做你的父亲，现今也算是实现了。”

　　卫洱几乎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孟镜庄的房内走回自己院子的。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感觉胸口好像有厚重的乌云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让她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她是记得父母似乎并不亲热，给人的感觉更多是相敬如宾。过去她以为是因为在一起久了，老夫老妻总会失掉激情，她也未曾疑惑孟昙为何能做到宿在厢房两月有余，而放着新婚妻室独守空床，谁知还隐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卫洱这个时候并不知道去怨恨谁，无论父母无论孟镜庄都郁郁寡欢后半生，无论自己和孟昙是否会重蹈覆辙，也只能叹世事难料，谁知道什么时候会遇见什么人。

　　只是孟昙的话还在耳边，仿佛元宵灯会那夜笑着的并非是他。

　　她想起眉姨一生最喜艳梅色却日日着白莲裙，只因卫南淮对过世的白蕴念念不忘，白蕴当年最喜白莲花而常常身着素衣游走在莲叶荷塘边缘。

　　白蕴在有生之年不肯再见孟镜庄，却因日夜的思念终是熬出了心病，也死于心病。

　　而孟镜庄为失去白蕴悔不当初，也只能睹物思人。留着身段走姿有几分似白蕴的韩芜有在身边，慢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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