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立樱桃下

　　18.先父
　　是个大雪天。很像长姐仙去的那个雪天。

　　卫洱大着肚子就要跪在卫老的床榻前，被眉姨生拉硬拽给扶了起来。

　　不知多久没有踏进这里了，是从长莠走之后便没再回来过吧。屋内的陈设从未变过，想来父亲从来都是念旧的人。

　　可床榻上那个男人，眼睛肿得如同核桃，灰白浑浊的眼球呆滞，须发稀拉如秋后败落的野草。

　　他的手曾经那样鲜活有力，可以把自己一把举过头顶，让自己骑在他的脖颈戏称骑大马，可现如今枯皱得说是老树的残柯断枝丝毫不为过。

　　病魔折磨着他的命息，岁月又如何这样不饶人。

　　卫洱的悔意来得太迟，恨着父亲的无情，从不肯好好看看垂老的他，不肯原谅他的一点私心，从不知道如何尽孝。

　　想来自己是多么的愚昧和小肚鸡肠，这几年的冷若冰霜酿下的苦果也终于亲口尝到了，也害怕了。

　　老爷子眼珠动了动，喉结上下蠕动着。眉姨适时越过她递上痰盆接着，老爷子努力咳出一口痰，像是舒坦了些。

　　卫洱双握着卫老干瘦的手掌，热泪烫着他的手背。

　　“爹，女儿来晚了。”

　　只一句，让屋里的人都红了眼睛。

　　卫老抬手想摸摸漱儿的脸，仍是使不上气力。卫洱揽过他的手覆在自己面颊上，眼泪鼻涕都混在一块儿。

　　卫老张嘴，声音低沉混沌，断断续续还能说出几句话来。

　　“漱儿，是爹对不住你。爹害了袖儿，还害了你。是爹自私，留你娘亲在身边，不肯放她走。爹这一生，可错太多了啊。”

　　卫洱泣不成声，“漱儿不怪爹，长姐跟娘都不会怪爹的。”

　　“漱儿莫哭，爹还能撑，爹还要亲眼瞧瞧外孙有多敦实呢﹗”卫老眉眼涌动，笑得老泪纵横。

　　他顿了顿接着说，“还有眉湄，是我卫南淮亏欠了你。你这样真心实意待我，原是我负了你﹗都没能给你留下一儿半女。”

　　眉姨像是好多日没有描眉了，人也憔悴了许多。“老头快别说话了，留着些力气算我求求你了﹗”

　　她掩面拭泪，“漱儿就是咱们的亲女儿啊﹗”

　　卫洱从来不知道眉姨待父亲竟是这般情深意切，只当她是庸俗狐媚罢了。自己真真是惭愧万分，父亲与眉姨举案齐眉近十年，宅子内外生意打理事事尽心，却从未有过自己的孩子。

　　推开东阁曾是自己闺房的地方，窗棂安静，含苞的水仙花还安放在原来的位置。

　　听下人们说，在自己刚出嫁的头几个月里，父亲每日都要来自己的梳妆镜前坐坐，有时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卫洱无力地摆摆手，下人噤声退了出去。她从尘封的梨花雕的盒子里，取出那件沾满豆蔻韶华的水袖。

　　是能让卫南淮思念白蕴的物件。

　　雪夜，月白如练。

　　庭院里，水蓝色长袖和着高山流水的笛音浮动。那女子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滴溜，腰肢细软。

　　笛声萧索，令人怅然而涕下。眉姨支开对着庭院的窗子，让月光顺着笛声和寒气泻进来。

　　卫老的眼底落尽如霜玉人，过去竟如大河之水天上来，弥留之际，到底挥之不去的终究是白莲袅袅。

　　此生恨不能白头，窃盼来世续相守。

　　卫南淮走得极安稳，面色柔和似有笑意。眼睛闭去再听不见身边人嚎啕恸哭，却义无反顾地追随先妻去了。

　　眉姨悲痛难以自持，几欲昏厥，卫洱让人扶了她歇下，倒是自己还强撑着操办父亲的身后事。

　　一时卫家上下披麻戴孝，白色灯笼高挂，哭声此起彼伏。挽联四处，挽歌声声，昼夜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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