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德财兼备

　　陆贽让陆棕给韩沅一套素布粗裙，也没什么染颜色，穿在身上，还有些扎皮肤。

　　韩沅倒不嫌弃，反而十分好奇，陆贽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原来青州分旧城与新城两区，新城据有京杭运河渡口，四通八达，天下客商、城中官员、巨贾、学馆戏楼、皆聚集于此，入眼之处，自是锦绣富庶，歌舞升平；而旧城……

　　韩沅小心翼翼跟在陆贽身后，这里没有新城的载歌载舞，万家灯火，遍地是无片瓦遮盖的茅屋草棚，泥泞街道寒风凛冽，百姓们衣不蔽寒，饥不果腹，哀鸿遍野。

　　黑寂寂的巷子里，飕飕凉风，吹的韩沅心里发寒，她看见两个赤膊露腿的孩子，去抢一个怀藏窝头的小乞丐，三人扭做一团，边吃边抢，小乞丐边哭边喊：“我是给奶奶留的，奶奶……”

　　韩沅看不下去了，跑上前去赶跑抢东西的俩孩子，呵斥刚一出声，那俩孩子用黑漆漆、惨兮兮、惊戚戚的双眼骨碌碌望着她，仿佛她才是入侵者。

　　狼吞虎咽将抢来的窝头塞进嘴里，一溜烟儿的跑了。

　　韩沅虽换上荆衣布裙，然一身气度风华在哪儿，一现身便引无数草棚后的难民瞩目，躲在后面虎视眈眈。

　　韩沅蹲下身去，她袖中倒是有现成的银子，此时却不抵一个小窝头令小乞丐安慰。

　　因为，只怕她银子一拿出来，别说给小乞丐，自己走的出去走不出去都是问题。

　　陆贽走上前，将蹲在地上的韩沅牵起来：“走了。”

　　突然，瘦成柴棒的小乞丐抓住韩沅衣角：“姐姐，奶奶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行行好，救救奶奶。”

　　小乞丐哭的可怜，脏的可怜，也瘦的可怜。

　　韩沅心本就软，拉着陆贽小声道：“我们买些东西送过来好不好？”

　　陆贽示意韩沅四周瞧瞧：“你准备买多少？”

　　有道是民不患寡患不均也，况这救济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可眼前这事儿韩沅碰见了，就狠不下心不管，松开陆贽，不嫌脏的将小乞丐扶起来。

　　陆贽无奈摇摇头，趁韩沅没允诺什么过激承诺前开口：“你先稍安勿躁，陆棕已经着人来施粥了。”
　　果不其然，陆贽话音刚落，巷口就赶来一队人马，敲锣打鼓，生火架锅，草棚里的百姓一窝蜂围上来，管事的大声道：“都不许抢，都有，都有，排好队。”

　　“你带一筒粥，请个大夫，随这孩子去瞧他奶奶。”

　　韩沅见陆贽吩咐陆棕，眨眼间便将一切安排都妥妥当当。

　　陆贽又将韩沅带来另一个巷子，这里百姓也是茅屋草堂，但已经有伙计在帮着修缮屋顶，加固屋架，巷口施粥井井有条，走进了，韩沅发现，那掌事，竟然是女扮男装的泼墨。

　　她将青丝藏于巾冠之中，清点杂物，安抚难民，组织秩序，行动利索的在众伙计间游走。

　　又见另一巷子，红茶也是素衣素裙，面蒙素纱，坐在一个四面透风的木棚下，给大家免费义诊。

　　“我们在赶路，即便到了杭州府，府中也不会大操大办，你想主持的冬至节，我是不会同意的。”

　　陆贽此刻的语气，和沉沉夜风一样的冷。

　　韩沅羞的无地自容，陆贽的银子，明显是有大用处：“我……”韩沅扯扯袖角，眼神表示：她不是想办冬至节，她是想趁着冬至掌权。

　　陆贽也没和她绕弯子：“你还要收回她们手里的账务吗？”

　　韩沅静默一息，越接近陆贽，便发觉他的秘密越多，她好像从没认识真正的他。

　　红茶泼墨是侯府人不假，韩沅却细心发现，她们施粥义诊处，所用器物，都有朱砂标记一个“青”字，还有帮难民修缮房屋的伙计，背后也写着一个大大的“青”字。

　　此刻他和陆贽站在暗处，皆是掩藏身份的易服。

　　韩沅平生从未单独出过一次门，即便是当初逃婚，也有榆钱儿跟着，被人拐去做苦工，也有陆贽赶来施救。

　　在江南，所往之处，舞榭歌台，琉璃红砖，堆金积玉，歌舞升平。
　　在东京，所居之地，高楼耸立，鳞欠柿比，金碧辉煌，繁华无比。

　　尽管有陆安氏等人日常挑刺，那她也是呼仆引婢的侯夫人，锦衣玉食。可有些东西，有些地方，她没看见，没去过，并不代表世间不存在。

　　“天下，很乱吗？”韩沅问。

　　“比你看到的乱。”陆贽不得不承认，韩沅说的对，她是侯夫人，日夜相处的枕边人，他的一举一动，不说韩沅也会慢慢察觉，所以他带她来这里。问：“你害怕吗？”

　　有些话不需要说太透，韩沅只是经历少，杂七杂八的荡寇、游记、艳o情等禁书话本子看的可多了，颇具反抗精神，脑子比谁都会脑补一出大戏，看着陆贽的眼睛，更加钦佩，“不怕。”韩沅牵着陆贽手掌，悄悄的抠抠手心，这是两人之间的小暗号，“上天入地，摧山搅海，我都支持夫君。”

　　她给他无保留无底线的信任。

　　这之后说话可坦白多了。

　　“红茶泼墨皆是我军中资质不错的女将，不会碍着你。”陆贽警告道。

　　“我懂了我懂了，我往后会好好帮红茶泼墨的。”韩沅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惭愧，可承认了就越发显得自己心眼儿窄了，“你说的我好像容不下她们似的。”

　　“是吗。”陆贽呵呵一笑，“那本侯把砚香也接过来。”

　　韩沅马上气的跳脚：“你敢。”

　　月光下，陆贽板正韩沅肩膀：“韩沅，本侯只是想提醒你，我不喜欢拈酸吃醋，也并不是你想的那般纵欲好色，既然你想掌管中馈，原也应该，不必像今日这样必绕弯子，直说便是。
　　你明日坐船先行往杭州吧。”

　　此情此景，与当日他叫砚香留东京府的语气一般无二。

　　韩沅愣在当地，也如砚香当日，红着眼泫然欲泣，

　　不过韩沅更加握紧陆贽手掌，直至上了马车也不松开，可沉默下去也不是法子，马车里的气氛太窒息。

　　韩沅到底是正室，胆子更大，况她韩四姑娘，自小除了在陆贽这儿，还没什么失意碰壁的地方，十分坚定的拒绝：

　　“我不。”

　　“杭州府新建，你一去，便是掌管中馈的当家主母，还有什么不满？”

　　还有什么不满？她不满大了。她是想要掌管中馈吗，她是想让陆贽重视她这个侯夫人。

　　前一刻还好好的，带她看他在做的事，以为离他的世界又进了一步，这是典型的给个蜜枣再来一巴掌。

　　“如果你是为我胡乱吃醋，为了中馈之权耍小心思，我道歉，我以后不这样了。可你不许丢下我。”韩四姑娘也有她的骄傲，忍着眼眶里眨眼就要决堤的金豆子，与陆贽对峙。

　　陆贽哼的冷笑：“韩沅，你永远是认错不改错，府门前你也是如此说。”陆贽看来，一次次，他就是太给韩沅面子了，引得她一次次和自己撒娇赖皮耍小心思。

　　所以这次有心给韩沅个教训：“明日你若不上船，便坐马车回东京。”

　　说罢，马车也到客栈了，陆贽掀开车帘，径直下了马车。

　　韩沅看着那孤直背影在马车前忍了几度，终于回过身来，脸黑黑的，向她伸手。

　　韩沅刚刚也来了脾气，若他真不管自己先进去了，那她就去找姑姑和韩三回江南。

　　可就在刚刚一瞬，所有的委屈不满，都随着那个转身伸手散了，没被陆贽呵斥落出来的眼泪，因为这个转身落下来了。

　　“我不要一个人上路。”韩沅边哭边强调，“你不许丢下我。”哭腔里撒娇有，哭诉有，抱怨有，委屈有，强横的命令有……

　　陆贽收回手，暗讽自己的多事，女人，就是越忍让越得寸进尺。

　　毫不犹豫的撩袍前行，留韩沅独个儿在风中泪珠子不值钱的串串落。

　　…………
　　韩沅站在船头，茫茫碧顷，一望无际，头上毡帽羽毛混着风声，呼呼刮在脸上。

　　寒冬腊月的河风最是冷煞人，一割一刀口子，何况韩沅那滑如羊脂，腻若润玉的细白脸蛋儿。

　　“河风忒冷了，夫人还是赶紧进船罢。”

　　陆贽是说一不二的狠角儿，韩沅的一哭二闹非但没引起陆侯爷的怜香惜玉，反而指了红茶寸步不离的盯着韩沅，免得她在翌日登船的时候闹出什么幺蛾子。

　　红茶既是陆贽从军中提上来的，除了会些拳脚和医术，是真不会说话。

　　“您若是一直站在船头生气，侯爷问话奴婢也不好交代。”

　　韩沅捏紧面前栏杆，去他大头鬼的侯爷。

　　站在船头吹了半日的寒风，不仅脸吹伤了，身体吹冷了，心也吹寒了。

　　回想今日登船前，她满心以为陆贽会回心转意，会哄哄她，她昨夜可是在卧房哭了一夜，轻声哭，放声哭，嚎啕大哭，最后没眼泪了哑着嗓子干嚎，可陆贽书房就在隔壁，毫无动静。

　　她在马车上等陆贽哄她，卧房中等陆贽哄她，上船时等陆贽开口挽留，上船后还期待着陆贽……

　　直到最后自己随着大船，变成茫茫碧波轻飘飘的一叶，才算被冷风吹醒，陆贽压根儿就是不在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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