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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翎
一日午后,京城的大街小巷氤氲起淡淡暑气,往来的布衣行人面露懒散倦容,摊铺的店主瞅着自家三两客官的生意,干脆半阖上眼,无奈养起精神。唯广元街上的焕梦阁还能映衬出夏日当有的热烈气氛,那些锦衣华袍的身姿伴着悦耳的银铃笑声,在巧笑倩影之间推搡拉扯,笑容可掬。
而焕梦阁二楼东侧第三个卧房里,却出奇的静。走近紧挨墙角的偌大书箱,竖起耳朵刻意听,才能捕捉到细不可闻的童稚声。
“一,二,三,……,九十九,一百……”
四方的箱子底部铺着厚厚的褥子,右侧还有三个小小的通气孔洞,箱子不大,可刚好足够小孩伸直腿躺在里面。对于小孩来说,这箱子是床,是绝佳的藏身之处。他最常做的就是在箱子里捂住耳朵,默默数数。他很乖,因为只有这样,阿娘才会抱他出来。
可是这次,小孩已经蜷在逼仄漆黑闷热的箱子里太久,心里越发焦躁起来。
终于,小孩违了阿娘的话,起身顶开盖子,大口的呼吸起凉爽芬芳的空气。他正值垂髫之龄,身着干净的米色麻布小衫,袖子胡乱的卷了上去,露出藕节般白皙的胳膊,黧色的头发软软的散着,额前的碎发湿乎乎的,白嫩的苹果脸蛋憋的通红,细长的桃花眼睛也染上水汽,一双浅色的眸子又大又亮,微微撅起的粉嫩小嘴显出不满。
懂事的他并不哭闹,只认真的环顾四周。小桌上的红烛已快燃尽,香炉里的轻烟依旧缭绕,垂着的桃色纱幔纹丝不动,屋外传来姑娘们的吵嚷和男人们的调笑,显得这间昏暗卧房安静非常,这让小孩感到不安。他从箱子里小心的爬出来,一边迈着小小的步子在卧房里寻找,一边奶声奶气的唤着阿娘。
小孩趴在地上往床下看时,发现一只鹅黄色的绣花鞋,这正是阿娘平日里穿的鞋子。于是他用小手抓着鞋,站起身,这才隔着纱幔看到躺在床上,盖着棉被的阿娘。
他心里一阵欢喜,丢掉手里的绣花鞋,钻进纱幔,爬上床,撒娇的叫阿娘。小孩眨着无辜的桃花眼,水汪汪的淡色眸子落在床上之人的颈上。他伸出小手轻抚阿娘脖子上的痕,用充满期待的奶音说:“阿娘,翎儿肚子开始咕咕了,翎儿饿了。”可床上之人并无反应。
他不懂这道痕代表什么,不懂阿娘为何变得冰冷。他就这样静静地在阿娘的身边待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跳下床。当他踩着板凳,拉开房门,看到楼下五彩斑斓,莺歌燕舞的大堂里挤满了纠缠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时,一脸茫然。
矮矮的小孩站在门口,正不知所措之时,长廊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位女子。
“姑娘,这不是童苏玥生的小子吗。太阳难道是打西边出来了?平日里童苏玥都是想着法子把这小儿藏在屋里,生怕被弄脏似的,今天怎么舍得让这小子出来见人?”后面的姑娘嘲弄道。她相貌平平,身着水绿长裙,并无更多装饰,倒是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略微出彩。她瞥着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小孩,一副趾高气扬之态。
“香儿,别这么说,唤月姑娘毕竟是当年的花魁,也曾是你的主子。”说话之人正是焕梦阁的头牌柳宛君,她一身绛紫襦裙,袖口裙摆是用金丝银线绣出的盛放牡丹。
柳宛君蹙起细细的柳叶眉,用那娇艳欲滴的樱桃小嘴娇声斥责身后的香儿,心里升起疑虑。她来阁里的时间虽短,但也知晓唤月偷养孩子的传闻,只不过唤月的确把小儿护得极好,阁里的姑娘丫头竟从未有人亲眼见过这小孩。此时柳宛君心里的好奇胜于一切,她弯下腰打量小孩,忍不住说道:“瞧你这模样,真真是跟你阿娘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嚏。” 小孩被柳宛君身上甜腻的香气呛到,他皱皱眉,顶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往后退了两步,想离面前的柳宛君远一点。
香儿站在一旁,冷哼一声:“嗬,小小年纪竟学的瞧不起人了,也不看看你娘成天都在做什么勾当。”
柳宛君转头厉声呵斥香儿,让她闭嘴。香儿只好低下头,嘴里还小声嘟囔几句,旁人也听不真切。柳宛君蹲下身,刻意的跟小孩保持距离,柔声问:“告诉姐姐,你阿娘呢?”
小孩看她一脸温柔,对自己又很是关切,于是小声答道:“阿娘睡觉了。”
柳宛君心里感叹:不过才申时,竟睡的如此沉,连一直捧在掌心的小儿都无暇顾及,昔日的花魁如今竟落得连最低贱的红倌都不如。可她又转念想到自己不过是焕梦阁众多头牌之一,忍不住心生悲凉,唏嘘不已。
“姐姐,阿娘和翎儿好久没吃饭了,翎儿饿。” 小孩一边软糯糯的说,一边伸出小手,倾着身子,试探一般的碰了碰柳宛君的衣袖。
柳宛君回过神来,忍不住娇笑一声:“怎么,你们娘俩这么早便要吃晚饭吗?”
小孩一脸委屈的看着她,浅色的眸子晕起水光,粉嫩的小嘴也扁起来。
柳宛君顿时惊讶,问:“难不成你们还没吃午饭?”
小孩这才点点头。
柳宛君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她心想,这么小的孩子哪能挨饿?于是立即吩咐香儿去拿点心,她也顾不得自己身上浓烈的胭脂香粉,拉起小孩就往屋里走,想为可怜的小人儿讨个公道。她忿忿上前,掀起垂下的桃色纱幔,便看到躺在床上的唤月。如若不是顾及手里的小小柔软,她此刻定会叫出声来。
小孩推推床上纹丝不动的人,万分不解的看向柳宛君。
柳宛君扯出一抹僵硬的笑,不知该如何跟小孩解释。她分外仔细的查看唤月颈子上的淤青,又颤抖着手细探唤月的鼻息,才敢断定床上之人已经香消玉殒。她故作镇定的叮嘱小孩待在屋里,哪也不要去,自己却神色慌张的赶忙去找鸨母潘巧。
没一会,身着玫红缎子裙的潘巧便来到唤月卧房。她径直上前,亲自确认唤月已没了呼吸,才吩咐身边的丫头绿秀去找个嘴严的龟奴来。她在屋里来回踱步,脸色很不好看。可潘巧并不是为唤月之死而感到惋惜难过,而是因为唤月还远远没有伺候完想跟她共度春宵的男人。自己的摇钱树突然没了,潘巧恨极了那个杀死唤月的疯子。但此人早已离开,偌大京城,又上哪去找一个无名嫖客?
这时香儿和龟奴前后脚的进来,绿秀立即上前将房门关牢。香儿看到眼前的阵仗,心里猜着一二。于是她识趣的端着点心盘子站到柳宛君身侧,一声不吭。
那龟奴一身粗布衣裳,身材高大,手里拿着一卷破草席,看到潘巧的眼神,便忙活起来。
柳宛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她站到小孩前面,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视线。
可小孩还是看到被草席裹住,又被扛上肩头的阿娘。虽然他不懂死亡,但他明白阿娘身上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于是他一下子从柳宛君的身后蹿出来,小手死死抓着龟奴的裤腿,抬起头,桃花眼中泪水涟涟。他带着哭腔,稚声稚气的乞求道:“求求你,别把我阿娘带走。”说完便忍不住嚎啕大哭。
柳宛君心道不好,她怕哭声惹怒潘巧,便想上前抱回小孩。
果然,小孩的哭声扰得潘巧极不耐烦,她凶神恶煞道:“别哭了!你娘已经死了!再哭我就找人缝上你的嘴!”后又示意龟奴赶紧把人带走。
小孩听到这句话,吓得立马松手,止住哭声。他眼睛红红的小声抽泣着,白皙的脸蛋上挂满眼泪。小孩眼睁睁的看着阿娘被带走,无助至极,他怕自己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此时,潘巧翻着眼睛,开始盘算起该如何处置唤月的小儿:不如卖给人牙子换点银子?
柳宛君看到潘巧滴溜直转的眼,猜她心中定是在安排小孩的归宿,她不忍看到这样一个娇嫩的娃娃落到潘巧手中,于是斗胆说道:“潘妈妈,唤月姐姐没了,翎儿无依无靠怪可怜的,不如交给我罢,我来顾他。”
潘巧听完,忍不住疑道:“哦?”她刚想继续问柳宛君何时跟唤月这么交好,却对上一双淡色眸子。她盯着小孩的脸,惊的愣住,心里直叹他不愧是童苏玥所生。细长的桃花眼睛和精巧的小尖下巴跟童苏玥如出一辙,而那一双眸子,不知道是随了哪个薄情的野男人,竟异常脱俗,小娃娃的肌肤更是莹白似雪,吹弹可破。潘巧心想,柳宛君还是个清倌,倒不如让她先养着这小儿,过几年又是个摇钱树啊。
想到此处,潘巧难掩奸笑。她看着柳宛君,眼神又扫过小孩,留了句:“好生照看他。”便携着绿秀离开唤月卧房。
柳宛君终于松口气,她想抱抱眼前这个刚刚失去阿娘的可怜孤儿,但又怕自己身上的香气太重,于是只能矮身,温柔的问道:“你可是叫童翎?”
童翎看着柳宛君,稚嫩的声音依旧哽咽,他一边抽泣,一边答:“是的,但阿娘都叫我翎儿。”
香儿站在一旁,心里自嘲:到头来自己竟还是跟姓童的脱不了干系。不过她看着生于烟花巷,长于烟花巷,又年幼丧母的童翎,觉得这小子确实可怜,便没再说什么刻薄话。
柳宛君伸出玉手擦去童翎脸上的鼻涕眼泪,心道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后又从香儿手中接过点心盘子,放在童翎面前,轻声说:“翎儿还饿着肚子呢,快挑一个喜欢吃的垫垫,待会宛君姐姐带你去吃饭。”
童翎刚刚已不觉得饿了,但看到眼前的点心,肚子又叫起来。他忍不住拿起一块绿豆酥,小小的咬一口,抬起水汪汪的眼睛,问道:“姐姐,翎儿以后还能再见到阿娘吗?”
柳宛君看着乖巧懂事的童翎,十分心疼,她握着童翎的小手安慰道:“翎儿,你阿娘不过是得了爱睡觉的毛病,潘妈妈送她去瞧郎中了。等病医好,阿娘一定会来接翎儿的。”说完,还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听完这话,童翎的心终于踏实一点。之后他住进柳宛君的香闺,柳宛君一得空闲,也会在童翎身旁,作画,弹琴,读书,不乏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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