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沙

　　这一年的冬天是个暖冬，美中不足的是，因为盆地地形的关系，雾霾容易积聚却难以退散。由此，B城出现了史上最长雾霾天，并且这个天数还在持续增加着。博闻的重整消息在最初的热点过去后，逐渐在人们视野中淡出，没有什么比喜迎新春更重要的事了。
　　山村的空气相较于城里稍微好上那么一些，加上过去几个月张路嘉对屋子的修整，看起来山村比城里更适合小住一阵子。张路嘉想把父母接来村里过这个春节。他在养父母身边的时间其实不久，早早地就外出求学了，后来回国成家，来往也不密切。虽然经济上张路嘉一直不曾亏欠过养父母，但作为子女应尽的孝心和关怀，他因为逃避所以是缺席的。今年冬天，他想尝试迈出一步，学会如何表达关心。毕竟他的养父母，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依靠。
　　助学点虽说是处于寒假，依旧是开放的：冬天没有什么农活，学生们如果不需要在家帮忙制备年货，就可以来学校自习。支援的老师里，有一位回家过年了，剩下的两位趁着假期在C市外围旅游，就剩张路嘉和宋元留守，早晚分批值班，回答孩子们的问题。张路嘉值早班，下午回家做个饭，晚上再带去学校开小灶。放假期间都能坚持自习的孩子，值得一点鼓励。
　　林遥是在小年夜的这一天回到助学点的，跳下车时，他抱着一堆采购的生活物资，打算去厨房里先随便解决一下晚饭时，看到厨房里灯还亮着有一丝奇怪。推开门闻到红烧肉香味时，更惊讶了。“你怎么还在啊？”
　　“哦，你回来了。我做了饭，拿来分给小朋友一起吃。”
　　林遥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做了饭，能吃吗？小朋友们是祖国的花朵啊，肠胃可受不了。”
　　“喂，我好歹留过学，酒精灯炖小排汤的事也是做过的，好吗？”
　　“那你怎么现在突然回想起自己做饭？”林遥敢打包票，以张路嘉的性格，能自己煮粥应付着吃就不错了，做红烧肉这种硬菜，实在太不是他的风格了。
　　“嘿嘿，我爸妈要来和我一起过春节。我想给他们做顿饭。”
　　“他们什么时候来？”
　　“明天来，住到初二走。”
　　“那挺好的。热热闹闹的。”
　　“你呢？什么时候回市里过年？”
　　“我也明晚走，大年初一我爸妈雷打不动要去扫墓祭祖。”
　　“你吃晚饭了吗？我正在吃，菜还有些，你不介意的话，一起随便吃点。”张路嘉招呼着。
　　瞥了瞥桌上的菜，林遥保准张路嘉个生活白痴，做饭只敢毕恭毕敬地按菜谱的三人份做，完全不懂通融，所以做出来一大份。还好看样子是已经分给学生一大部分了，于是说道，“好呀。那我泡个面就来吃。”
　　林遥开始生火煮开水，仔细往灶里加木柴。
　　看林遥添柴添得专注，张路嘉道，“我看报道说兴盛光能已经驻场做尽职调查了，只是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重整方案拿出来，我觉得有点悬。”
　　“那肯定。本来行业今年就不景气，出货量虽然比去年涨了点，但大家手里的那点现金，工人、供应商嗷嗷待哺的，过年难道不要发？这个时间点去接盘，摆明就是要掏真金白银的，谁掏的出？”
　　张路嘉点点头。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声音充斥着厨房，显得热闹雀跃起来。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我当然很欢迎你继续在这里发光发亮，只是我想，你花了这么多年学习这块相关的知识，一定有更加想要做的事的吧。”林遥拿了个碟子盖在泡面碗上，端着泡面坐到张路嘉对面。
　　“不瞒你说，我其实浑浑噩噩两年了，一直到找不到自己想做什么。这几个月在助学点帮忙，我反而踏实一点。我其实很好奇，当时你在博闻做得好好的，突然离开后，怎么能那么快就能想到要做助学？”
　　“嗯，我妈妈是老师。所以，我受她影响，一开始在学校教书。离开博闻后，就觉得或许还是教书育人会好一点吧。”
　　“我一直在反思，觉得自己只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博闻的成功和我的管理能力没有任何关系。可能，我之后就算再回本行业，也只会想去做做技术顾问吧。”说到“人和”的时候，张路嘉看了林遥一眼，发现他兴致高昂地在用手机拍红烧肉的照片。\"虽然我一开始选材料专业只是投机取巧为了出人头地，但现在回过头来想，我很感谢它们陪伴我的时光和给过我的舞台。小时候，我去捡柴火，常常冻得耳朵和脚生疮，那时候一直希望如果家里能在冬天自动变暖就好了。\"
　　“啊，说起捡柴火，我刚来的第一个冬天，不知道该怎么捡柴火，好不容搬回来的柴火里有的不干，烧的时候呛得我..”林遥做出咳嗽的样子，双手掐着自己喉咙，仿佛“我要窒息了”的表情包。
　　张路嘉笑出声来，“这几年干农活你成长得很快啊。”
　　林遥被表扬，眼神在跳跃炉火的映衬下更明亮。“这一点我很感谢一位陆大爷，也是你们村的。那时候，这里的助学点刚刚办没多久，人也还没招募起来。我在周围村子里宣传这个助学点的时候，认识的他。他那个时候已经快六十了吧，教了我很多东西。”林遥努努嘴，“像灶台连炕啊、如何捡柴火啊、怎么种插秧啊等等。可惜他前两年去世了，太可惜了，明明年纪不大。”
　　张路嘉突然脸色变白，“你说的陆大爷，他叫什么名字？”
　　“这我不清楚诶，我记得他们家是卖豆腐的。”
　　“那...他怎么会想来帮忙的？新农保我记得60岁才可以退休，他应该还在忙吧？”经过几个月的规律作息和体力劳动，张路嘉的轮廓相较原来的浮肿变得利索，脸上的线条也明显了。整个人健康了不少，然而此时他声音颤抖着，在跳动的火光中有一丝脆弱感。
　　“他早上起得很早，卖完豆腐后，下午就会来帮忙。我们种菜的课一开始是跟着他上的。”来助学点读书的孩子，都有安排上生活技能课要在学校种菜的，这是为了能让他们很好地感知四季和珍惜劳动。同时，和种植成果无关，学校会提供免费的午饭。“体育课的时候，陆大爷也会帮忙看着孩子，防止意外发生。”林遥吃着红烧肉回味着。“这么说起来，你做的红烧肉和他做的有点像呢。怎么比方好呢，有一股清香？”
　　张路嘉哽咽着，艰难地说出口，“Lin，他是我生父。”
　　林遥一顿，随即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啊。冬天的时候，我担心路不好走，常常劝他等到开春再来。他跟我说，只是单单坐在这里，看着小朋友们读书他就觉得很开心。他以前没能力供孩子读书，现在他有点余力了，无论如何也想多出出力。我当时还奇怪，他女儿是镇上的老师，读过书的啊。”
　　张路嘉掩面，低声抽泣着。
　　林遥放下碗，走过去一把抱住他，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他走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是我开车送他去市里的医院的，说是一开始以为是小感冒没在意，没想到后来连路都不动了。医生检查下来说肺部感染得很严重，到医院没多久就不行了。”
　　林遥松开张路嘉，去拿了两张纸巾给他。在这种时候，他说不出安慰的话。林遥的人生过于顺遂，哪怕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我能理解你”，在此时说出来都是不得当的。无论在助学点这些年吃过多少苦，这些辛苦汇总在一起，和张路嘉曾经面临过的辛酸和无助相比，都不值一提。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能安静地陪伴着他。
　　张路嘉的抽泣声逐渐减缓，情绪过去后他意识到林遥还在，整理了一下仪容和情绪，红红的眼睛和杂乱的头发像失去母兽的幼狮。
　　林遥怕张路嘉尴尬，于是起了新话题，“我们一起在火炉前聊天，这好像是第二次了呢。”
　　“对哦，上一次是在N市，对吧？暴风雪的那一次。”
　　敲钟前一日，整个团队经过两个礼拜的连轴转，已经疲惫不堪。张路嘉做主从下午起放假，让大家放松放松，争取第二天一早精神饱满地在八点去交易所集合。简琳化压力为购物欲，晚饭是和高中同学吃的。小吴作为后勤人员，陪着新入职半年不到的CFO去和老朋友叙旧。只有张路嘉和林遥留在套房里。
　　没料到，风雪越来越大，到了傍晚连交通都停运了。林遥一一确认无法赶回来的组员有地方落脚并且第二天能准时到达交易所后，就在会客厅里，看着壁炉喝酒放松。张路嘉看到他汇报的人员安全消息后，就去会客厅找他聊天。上午和券商敲定了最终的发行价，张路嘉整个人沉浸在狂喜和不真实的剧烈情绪里，又和林遥聊得开心，不知不觉一杯半酒下去的功夫，就靠着沙发睡着了。
　　林遥拿完毯子给靠在桌子上睡着的张路嘉身上盖好，心想：七年过去了，这一点老毛病倒还是从来没改过。
　　林遥把红烧肉的段子编辑完，作为今天的“新鲜事”上传到了小桔灯的官网后，照例在睡前浏览了一遍网站的后台数据，看看浏览量、转化率和点击量，分析哪些板块是不是还需要通知外包公司优化后，就去炕上睡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张路嘉的新年过得很愉快，除夕和父母一起守岁，双胞胎也连线加入了视频通话。张爸张妈很少看到孙子孙女，七嘴八舌地聊着，有的时候因为文化和岁数的差异，完全鸡同鸭讲，让张路嘉时不时笑出声给双方翻译解释。初二送父母回城的时候，张爸张妈表示这年过得其乐融融，言语里期待能多多这样聚几次。张路嘉也嘴角上翘，应声说好。
　　只可惜，这个欢畅新气象的年，在初五伴随着“迎财神”的鞭炮声中，被一篇八卦消息一哄而散。
　　《‘笨笨牌红烧肉’再现大佬情人节投食男小三？！》
　　《男过美男关，博文昔日大佬为爱离婚！》
　　和过往那些报道他奢华派对、夜会嫩模的文章一样，“开局一张图，后面全靠编”，这次的文章里贴了林要在助学网站上的红烧肉照片和张路嘉讲课的视频截图，开启了一个缠绵悱恻长达七年纠缠的爱情故事。
　　张路嘉习惯了八卦的编排，反正更恶意揣测的也不是没发生过，倒不是很在意。就算一清早起来发现社交媒体里都是亲友的转发，他还挑了两篇文笔和想象力不错的都读完了。
　　十点半的时候，他给林遥转了文章链接后，给他立马打了个电话。
　　“恭喜发财！Lin，现在方便吗？”
　　“早呀，恭喜发财。正在读小说呢，你说。”
　　“真是抱歉。没想到你也被编排进去了，希望对你没有影响。”
　　“嗯，说老实话，这么大年纪还能上一次八卦版的热榜，还是和前首富一起上的，我觉得有点荣幸是怎么回事。”林遥揶揄。
　　“那就好。”张路嘉一听这个口气，就放心了。“对你家里会有什么影响吗？”
　　“他们可能会把今天给我安排相亲的女孩子改成男孩子吧，我猜。”林遥顿了顿，“怪不得昨天我晚上浏览网站数据的时候，发现pv数达到了新高呢。算是给小桔灯做了广告吧。我今晚再看看捐款数会不会有增加。”
　　“那倒是化险为夷了。”
　　“不过，文章里提到你和沈睿离婚的事，我觉得很奇怪。这个细节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吧。”林遥正色道。
　　“嗯，我猜到是谁了。”
　　刚挂完电话，沈睿的电话就进来了，她单刀直入上来第一句话就是，“不是我做的。”
　　“Grace，我知道的。你这么高傲的人，怎么可能拿私事来做文章。”
　　“好。资料我已经寄给你律师看了。下周一那周开始有空，随时可以去民政局。”
　　“好的。那我确认好时间跟你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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