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

　　尹归站在出租车停靠点，等到绿灯变红，红灯又变绿才转过身，嘴角略略扬起来摆弄着手机。

　　几秒钟后沈辞在出租车上收到了一条加好友申请。

　　“我是AME-Gustave尹归。”

　　沈辞好奇地点了通过，对方说完“沈老师好”就发来了一个文件，是学员信息收集表。

　　公事公办，效率奇高。

　　沈辞：“你怎么有两个微信？”

　　“AME-Gustave尹归”没吱声，反倒是第一次加的“尹归”迅速发来消息：“那个是工作号。”

　　沈辞还没来得及回复就收到了下一条：“沈老师，我加你的时候可不是工作场合。”

　　沈辞被这小心眼儿逗乐了，这人意思再明显不过，还要拐弯抹角地强调一次。他一边想着“挺可爱”，一边顺了尹归的意，装模作样地给“AME-Gustave尹归”回复了“收到了，我尽快填”，紧接着切换聊天窗口，对“尹归”说：“早点回家。”

　　出租车司机开的有些快，沈辞被屏幕晃得眼晕，发完这一条就收起了手机。

　　司机刚好开到了路口，一边等红灯一边看后视镜，随意搭了句话：“帅哥遇到好事了啊，这么开心呐。”

　　沈辞抬头才发觉后视镜里的自己在笑，他不想解释，简单“嗯”了一声。

　　沈辞到家冲了个澡，回卧室的时候刚过十一点。他点开微信发现法国文化史课程群已经刷了上百条消息，明天就考试了，还有学生哭天喊地要复习PPT，说之前没存，现在找文件已经过期了。三班一群臭皮匠凑来凑去还差第二单元，沈辞无奈，打开电脑翻了翻备课文件夹给他们发了过去。

　　群里瞬间炸了锅——

　　“啊啊啊人间天使沈老师！”

　　“沈老师你是救世主！”

　　“沈老师还没休息呐早点睡！”

　　沈辞回道：“你们也早点睡。”

　　他这么一讲群里又闹腾了：“睡不了啊沈老师，通宵已经安排上了！”“必修太多了都没有时间搞选修……西湖的水我的泪……”

　　沈辞笑着跟学生们聊了几句。在大学教书有个明显的好处，总是接触年轻人，接触最前沿的知识，不会故步自封。

　　退出群聊界面沈辞才看见尹归之前发来的一条“提前晚安”。

　　“晚安”是个亲密的词，起码对沈辞来说是这样。他想了想，把“晚安”两个字打出来又删掉，最后还是换成了法语的“Bonne nuit”。外语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作用，就好比对父母说“I love you”比“我爱你”容易。中文含蓄，“爱”很重，无法轻言。

　　但尹归发来“Beaux rêves”的时候，沈辞才意识到他可能会错意了。

　　他得寸进尺，对沈辞说：“好梦。”

　　——

　　尹归得偿所愿，真的入了沈辞的梦。沈辞梦见自己在一片麦田之中，晨风拂过麦浪滚滚，小径一直延展到天地交汇处，自由又孤独。沈辞走在路上，忽地听见有人说：“你去哪儿？”

　　是Les essais主播的声音。

　　沈辞在这个声音里感到放松，他低头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男声问：“是因为孤身一人，才不知道吗？”

　　沈辞抬头，前面空荡荡的。他说：“是。”

　　男声说：“那你看看我。”

　　沈辞回头，在看见尹归的刹那间，梦醒了。

　　卧室窗帘没拉严实，留了一个缝隙，阳光轻巧地穿过来洒在沈辞枕头边上。他睁开眼，愣了愣，回忆起方才的梦，又自嘲地笑了一下，感觉有些荒谬。

　　人在梦里会暴露出最真实的痛苦，但沈辞绝不会把深切的孤独感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倾诉。

　　沈辞魔怔般地点开电台，盯着往期节目栏看了好一会儿。用户原始昵称是一串账号数字，沈辞想了想，改成了“Poursuivre”，追寻。

　　Les essais有专门的留言区，主播更新的时候也会回答留言问题。沈辞看过，问题杂七杂八，有事业发展，感情，生活琐事，还有人请主播推书。

　　这会儿仔细看看，推的竟大多是哲学书。

　　自从尹归说自己大学读哲学，他和Les essais主播的距离又近了些，像两个影子逐渐重叠在一起。

　　沈辞在留言板写道：“你觉得什么是爱情？”

　　留言发出去，在一众问题里毫不违和。但沈辞突然觉得自己幼稚，想点删除，才发现这个APP太小众，更新龟速，没删除功能。

　　沈辞闭了闭眼，怀着破罐破摔的心情起床刷牙去了。

　　把自己收拾一番，走出家门的又是端正骄傲的沈老师。

　　沈辞今天要去买书，老沈昨天打电话说让他帮忙带几本历史人物传记。沈辞知道老爸会网购，不过是找个理由让他回家看看。老两口想儿子，但从来不说。

　　小区附近有商圈，步行能到，三楼就有家书店。沈辞是这家书店的常客了，他办有卡，偶尔也会偷得浮生半日闲，点杯咖啡随便翻翻书，消磨一个下午。老沈要的书很好找，是最近出版的畅销读物，通俗易懂，被摆在显眼的推荐位。这是一个系列，沈辞拿了前两本，估摸着够老沈看一阵儿。时间还早，他没急着结账，随便逛起来，不知不觉逛到了诗集区。

　　沈辞目光掠过一排装帧精美的诗集，竟在书架尽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老师？”尹归把手里的书合上，往前迈了一步，“这么巧啊。”

　　沈辞脑海中忽地闪过那句“祝你的生活有新的降临”。

　　茫茫人海，一次偶遇可以被称作意外，第二次就难免多了些命中注定的意味。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隐了形迹，却在雀跃地跳动着。

　　“好巧，”沈辞笑了下，“尹老师是来……吃饭？”

　　这会儿已经十一点了，商圈四层全是餐厅，沈辞只是随口一猜，尹归倒真的点了点头：“嗯，约朋友吃饭，他还没到。”

　　尹归朝沈辞身后看了看，才问：“沈老师一个人啊？”

　　“嗯，”沈辞说，“来买书。”

　　他目光落在尹归手上，有些意外地问道：“喜欢兰波？”

　　尹归拿的是法国诗人阿蒂尔·兰波的《灵光集》，烫金封面上是法文手稿图，还有兰波的画像。

　　“挺喜欢的，”尹归说，“天才，昙花一现，可惜了。”

　　兰波的创作生涯只有五年，他的传奇人生终结在年轻的三十七岁，却是超现实主义诗歌鼻祖。沈辞笑道：“天才有自己的使命，他是人类历史上闪耀的星星。”

　　尹归跟着笑了下：“什么事儿被沈老师一说都挺浪漫。”

　　沈辞低头拿了一本一样的诗集，随便翻了几页。尹归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竟也觉得赏心悦目。

　　沈辞问：“你喜欢哪首？”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有些不妥，这跟提问学生一样，做老师做出职业病来了。

　　尹归倒没介意，他想了想说：“《地狱一季》里面有一段，‘我永恒的灵魂，观察你的心愿，尽管只有黑夜，而白昼如烈火’。像是在写他和魏尔伦。”

　　兰波和魏尔伦都是男人，这段不为世俗所容却又迷人热烈的恋情藏在兰波的文字里，被后人反复吟诵。

　　短暂的沉默里，沈辞和尹归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沈辞眼睛一直带着笑，很淡，但没散过。

　　尹归说：“我还喜欢一句，嗯……是兰波写给魏尔伦的信，他说，‘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会自由’。”

　　他走近了一些，小声道：“沈老师，用法语怎么说？”

　　今天还是柑橘味，沈辞想。

　　一排排书架仿佛在后退，灯光变暗，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Avec moi seul，”沈辞迎着尹归的目光，低声道，“tu peux être lib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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