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之书

　　“你那是什么表情？这么好看的妹妹这么你就和看见鬼一样？！”库里从鼻子里出着气，没好气的对米凯尔一顿喷，说完这句，他似乎觉得这句话是变相的长他人志气，又欲掩弥彰的补充，“你别得意，我妹妹要是还活着也这么好看！”

　　米凯尔艰难的活动了一下思维，问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来掩饰自己的震惊：“……你还有妹妹？”

　　“有啊，我继母带来的，后来逃难的时候她走丢了，我再也没找着她，这么多年了……估计已经不在了。”库里的情绪很明显的低沉了下去，“我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不过她脖子上有个花一样形状的胎记，不会有第二个！”

　　“哦……那什么，你帮我看一下这个孩子，我和……我妹妹有点事情要说。”米凯尔缓慢的回过了神，大步上前把怀里的孩子往库里那边一塞。

　　猝不及防被塞了个半大孩子的库里手忙脚乱的接过来，嘴上还不忘习惯性的骂他：“你个混蛋自己都养不活还往回捡孩子？！你的工资都——”

　　米凯尔扬手把另一个包裹扔给了库里，在金币的哗啦响声中目不斜视的路过僵硬成了雕像的老板，动作有些粗鲁的拉着女孩上了楼。

　　他现在非常疑惑，他是错过了什么剧情……现在怎么该死的人都没死？！

　　库里给他留了一间单间当员工宿舍，面积很小，大概摆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外只留下了一条狭窄的过道。好在米凯尔对住宿条件没有要求，也无所谓住宿面积，平常并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现在，这小房间里来了第二个人，让空间顿时变得狭窄了许多。

　　女孩温温柔柔的由着他拉到房间，在米凯尔的示意下主动在椅子上做好，房间里没有第二把椅子，米凯尔就只好坐在床上，但他个子要高一些，勉强还可以与女孩平视。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阵，先开口的竟然是女孩。

　　“您见过亚列前辈了吧？”她微笑着，声音柔柔弱弱的，像是黎明时微风拂过的新草，柔软的让人心生怜惜，“是他让您来耶路撒冷，对吗？”

　　“你怎么——”米凯尔不想和她废这些话，这些天来他以为死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他面前，似乎证明他和这个时代脱节的十分彻底。

　　“我怎么还活着？还是我怎么会在这里？”女孩打断了他，又自问自答的道，“唔，我和她签订了契约，所以我现在依然活着。”

　　“哪个？”米凯尔眉头一抽。

　　“盲眼的【歌者】，西莉亚。”女孩回答爽快的让人出乎意料，“您别着急。”

　　米凯尔还想问她他怎么个别着急法，就听见她接着说：“您虚弱到这种地步，现在急也没用，再说，您杀了我，她可就要醒了。”

　　米凯尔：“……”

　　……怎么办，被这么一说反倒想试试了。

　　只是很快，米凯尔的怒气在她古井无波的微笑下泄了个干净：“你来找我又是做什么？……芭碧罗。”

　　他念出女孩的名字的时候，女孩的笑容更舒展了些，似乎为此很开心。

　　她保持着这样愉悦的有些奇异的微笑，樱唇轻启：“我来找您，是想知道，您真的想插手这一切吗？”

　　“其实是亚列前辈非要您插手这些的吧？”芭碧罗自顾自的开口，“亚列前辈虽然现在身份上属于我们，可他还是一心向光明，总觉得自己对这一切有责任……甚至还非要拉上您。”

　　她轻轻笑了声：“我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多的责任感，我是个自私的人，连签订契约活下来，也只是为了您。所以我来了，我来问您真的愿意插手吗？”

　　米凯尔看着她，沉声问：“就算我不愿意，现在还有退路吗？”

　　“当然，”芭碧罗点了点头，“如果您不想，我会带您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就算这个世界下一刻灰飞烟灭，也与您无关。”

　　米凯尔沉默片刻，总结道：“你是真的很恨他们。”

　　“不，我只是爱着您。”芭碧罗说，她忽然站了起来，神色中隐约透露着一种反常的癫狂，她像是在告诉他，又好像是在告诉自己，近乎呢喃的低语着：“我永远爱您。无论您活着与死去，无论您强大与弱小，无论您善良还是邪恶……也无论您爱与不爱我。”

　　“我将为您背叛这个世界，在举世挥向您的刀剑中做您唯一的盾与后路……”最后，她双手交握，置于心脏的位置，以膜拜神像的姿势微微躬身，像是朝拜又像是宣誓。她最后说：“我……我是生于阴暗的苔藓，却因您而终将向阳而死。”

　　米凯尔头疼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有的面目全非，有的却还既往如一……但可能未必是件好事。

　　他无情的点破事实：“既然如此，你还不明白我会怎么做吗？”

　　芭碧罗的微笑凝固了。

　　在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她像是关节锈掉的人偶，以一种缓慢而僵硬的方式重新坐了回去，笑容还来不及收起，眼睛已经开始发红。

　　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曾经为对抗这些存在而生，也曾为了对抗这些存在而死。

　　就算那个时候被所保护的人背叛，就算曾在绝望中粉身碎骨……他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亚列知道，她也知道。

　　所以亚列能让他来，她却不能让他离开。

　　“……我明白，我只是……只是还有些不甘心而已。”芭碧罗垂下头，很小声很小声的说，余音里已经带上哽咽的颤抖，连鬓边的白桔梗都似乎因为主人的悲伤而黯淡了一些，她却到底没有落下泪来。

　　狂信徒又怎么能面对神明的死去而无动于衷呢？所以她还是要来，就算早知道会是徒劳无功。

　　米凯尔看着她，心里难得的泛起了悲哀，他知道她的求而不得，但他不得不无能为力。

　　他有的东西太少，能给出去的更少，于是注定要有人一无所得。

　　……这件事还是不要再聊下去了为好，米凯尔生硬的引开话题：“在耶路撒冷，到底会发生什么？”

　　芭碧罗抬起头，眼角发红的微笑着，但语气已经不再颤抖：“您想要阻止他们吗？时间不多了。”

　　米凯尔拧眉问：“到底是什么？”

　　他忽然感觉有些困，对自己身体状况有深刻了解的米凯尔马上意识到问题所在：今晚上这一遭下来，新的叠着旧的，反噬会来的更快，也该是时候爆发了，他得快点送走她。

　　但还是来不及了，反噬爆发的比他预想的更快，眩晕来的又快又急，他看着女孩的嘴唇一张一合，通过口型能判断出她说的是：“是降临……”

　　寂静的、沉重的黑暗笼罩了一切。

　　芭碧罗以一种和她纤细的身型不匹配的矫健和力气稳稳地扶住忽然晕倒的年轻神族，她把人放在床上，脱掉外衣，但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很细心的给他盖好被子：“请休息吧。如果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那可再好不过了。”

　　她虔诚而悲伤的吻上他的额头，然后一滴眼泪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年轻神族的发间。

　　……

　　他落入一个古老的梦境。

　　米凯尔其实很少回忆，他的回忆太多太长，如果没什么东西起头，连一一回想都没有个切入点。

　　不过现在他不得不想起了，关于芭碧罗的一切——那可真是一个不怎么美好的故事。

　　在难以确切描述的岁月之前，大地上充斥着混乱，无数不可名状的怪物爬出深渊，扑向这个尚且稚嫩的世界。

　　为了从敌人的手中夺回光明的土地，夺回混沌的未来与渺茫的希望，所有人都在抵死拼杀。

　　充斥着血和火的岁月里，拯救一个孩子的英雄故事，也显得那么平平无奇。

　　女孩被送到孤儿院，过了一些日子，当米凯尔路过那个城市的时候，又见到了女孩，女孩开心的告诉他她的名字，“芭碧罗”——苔藓，一听就是穷苦的人家起的名字。

　　后来米凯尔每次路过，都会和女孩见面，不过次数不多，因为他很快就要随着前锋推进向更遥远的地方，每次一去就不知道何日归来，所以在他的记忆中，他们还没见过几次面，芭碧罗就已经长成了少女。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刚好赶上军队里办庆功宴，人群在荒野上点起篝火，粗犷的歌声从荒原上随风远播，以这种原始而古朴的方式欢庆着一场胜利。

　　米凯尔被人拽着喝酒，喝到一半亚列总算良心发现，出来把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来灌酒的王八蛋们赶走了。

　　米凯尔趁机溜到了篝火群的边缘，却意外在那里看到了芭碧罗。

　　她个子长高了，不再像他第一次捡回来的时候那么枯瘦如柴，精致的脸上显露出独属于少女的美丽和娇嫩。

　　“您好啊。”她笑嘻嘻的，“来这里坐吧。”

　　米凯尔还没醉，只是被灌得有点晕，风一吹也就好了，他很清晰的意识到问题所在：“你怎么在这？”

　　“来找您啊。”芭碧罗笑着，递给他刚烤好的肉串。

　　“怎么？有人欺负你？”米凯尔不太明白，接过了树枝的一头。小姑娘细心的除掉了骨头，酱料抹的均匀又恰到好处，贴心的程度只差亲手喂他了。

　　“怎么会，我只是来找您帮我一个忙。”

　　“唔？”米凯尔意外的发现她一脸认真的表情，看来不会是小事，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就听到了她的请求。

　　“……”

　　黑夜下的晚会里，燃烧的篝火边，浩瀚的星空下，芭碧罗求他带她走。她说去血和火的战场也好，去无尽痛苦的地狱也好，去死也好……她永远跟随他。

　　米凯尔困惑不已：“为什么？这座城市很安全，你不喜欢这里吗？”

　　“我喜欢啊，但比起喜欢这座城市……”女孩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像是有另一片星空落在其中，她说，“但我更喜欢您，我知道您这次可能不回来了，所以我想跟着您去。”

　　米凯尔还在试图劝诫她：“那里很危险，你会回不来的。”

　　“没关系，我不怕死。”女孩的笑容毫无阴翳，在燃烧的火光里像是另一团火焰，“再说了，有您在的，我怕什么？”

　　“我……我是生于阴暗的苔藓，却因您而终将向阳而死。”

　　记忆交错重构，方才芭碧罗那略带癫狂的微笑忽然浮现，和眼前这更年纪小一些的女孩两相比较，米凯尔恍恍惚惚的发现，原来芭碧罗也曾有过这样天真而光明的时期。

　　原来每一个人都曾经有毫无阴翳的笑容，只是都难免会被命运剥夺这种权利而已。

　　后来啊……后来她也不例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