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之书

　　次天界·耶路撒冷

　　这一夜无星无月。

　　浓厚的乌云把天穹遮蔽成绝对的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夜色沉甸甸的覆压下来，似乎要吞噬整个世界。

　　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那种暴雨前特有的潮湿气息，显然即将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雨。

　　耶路撒冷郊外的索菲亚教堂已经废弃了三百年，当年干净圣洁的砖瓦已经脱落或者蒙尘，连标志性的尖顶都坍塌了一个角，显露出与邻近的繁华的圣城格格不入的颓败来。

　　因为太久无人涉足，唯一通往教堂的路上已经长满了野草，各种无家可归的动物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流氓与野狗齐飞，乌鸦并蛇鼠一窝。事实上，它本来还应该再废弃三百年，如果没有这一夜发生的话——

　　此时此刻，不管是野狗还是老鼠都早已经逃之夭夭，教堂中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窃窃私语着，嗡嗡作响的声音回荡在教堂的高顶上，如同远古巨人不可解读的低语。

　　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身披着统一的白袍，这白色在黑暗中过于醒目，即便是极致的黑暗也无法完全把他们掩埋，远看过去如同一片温顺的羊群。

　　这时，有人在黑暗中点亮了一支蜡烛。

　　这点突如其来的光明驱散不了太多的黑暗，但足以成为黑暗中唯一的灯塔。

　　于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看着高台上举着蜡烛的人，蜡烛的火光倒映在无数双眼睛中，有一种星辰般的错觉。

　　高台上，三个人前后伫立，毕宿五站在最中间，唯一的蜡烛就在他手中高举。

　　他换下了黑色尖顶帽和斗篷，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如出一辙的白袍，胸口处还佩戴着一枚银色的勋章，勋章上雕刻的图案是伸出的手与散发着光芒的火焰，似乎象征着寻找那火焰的光。

　　他是组织里在次天界有名姓的人物之一了，此时出现在这里，更显示着这次行动的重要性。

　　另外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他背后，左边的那位手中端着黑色的金属圣杯，而右边的那位怀里抱着一个被红天鹅绒包裹的东西。

　　这两人也是一样的打扮，只是和光明正大展现自己外貌的毕宿五不同，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他们大半张脸，只各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

　　面对着无数双眼睛，毕宿五高举起左手手臂，他微笑着一字一句的说：“同胞们，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们，愿我们追寻的真实终将莅临。”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传出很远，每个人都能听得见，然后，众人也如同宣誓一般高举起自己的左手，四指并拢指向天空，齐声吟诵：“愿我们在永恒的光明中相见。”

　　声音如浪潮，汹涌着撞在了教堂彩绘的玻璃窗上，回荡起层叠的回声，在回声中，毕宿五放下了手臂，对着台下诸人微微欠身。

　　雨落下来了，雨势来的迅猛，很快就变成了瓢泼之势，喧杂的雨声如同伴奏的交响乐，更为这宏大的吟诵增添了庄严与苍凉之感。

　　但若是放任何一个普通神族看到方才这一幕，定然会毛骨悚然：天界那人手一本的厚达八千页的《圣典》上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一句话，这祷告词闻所未闻，但这里所有人都神色如常，仿佛这就是他们从睁开眼的第一天起就学会的主祷文。

　　“我的同胞们，我向诸位宣布一个值得庆祝的消息，在这里，我们找到了最纯净的‘燔祭之羊’。”毕宿五朗声宣告，语气中有一丝疯狂的兴奋，“我的同胞们，请看着吧！接下来是证实他是‘燔祭之羊’的时刻！”

　　他向一边让开，身后两人如同接到了什么指令一样，不再像雕塑一样充当背景板，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们身上。

　　只见右边的人把红色天鹅绒解开，借着微末的烛光，众人看清了，他怀里的竟然是一个沉睡的男孩，他年纪不大，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是个货真价实的孩子。

　　但拿着圣杯的人却并不对此心生怜悯，他掌心中无声无息的滑出一柄小刀，抱着孩子的人空出一只手来握住孩子的手臂，递到了他的刀下。

　　艳红的鲜血汨汨流过孩子的手，争先恐后的落入圣杯中。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毕宿五已经胸有成竹，蜡烛的光随着他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煽风点火道：“同胞们，欢呼吧！”

　　鲜血渐渐滴满了圣杯，抱着孩子的人后退了一步，而拿着圣杯的人将圣杯往人群的方向举起，然后倾斜倒出——

　　烛光下，方才殷红的血液竟然如流动的黄金一般，变成了纯粹的金色！

　　这一异象引起了许多人的倒抽气，更多的人则激动不已，这证明他们终于找到了“燔祭之羊”，已经有人要无法自制的欢呼出声了。

　　在最后一滴血滑出金属的杯沿的那一瞬间，教堂破败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无数人回头望去，这瞬间，闪电惨白的光透过大开的大门照亮了他们的面庞，不约而同的透露出一种狰狞感来，这场景阴森而怪异，像是复活的幽灵正在举办晚宴，却被不速之客打扰了。

　　但这名不速之客心理素质极佳，他在轰隆的雷声中闲庭信步的踏入教堂，长风衣上湿哒哒的落下不知道是雨水和什么东西的混合液体，在教堂白瓷砖上尚能瞧出一丝淡红色。

　　他面孔年轻，发色却是显得极为异端的黑，甚至还有双猩红的眼睛，生生让英俊的面容透露出一股邪恶的气息。

　　来者目光直指高台上的主持人，眼神轻蔑，语气嘲讽：“这种天气还来过家家，诸位真是好兴致。”

　　毕宿五丝毫没有惊慌，而是礼貌的问：“阁下不如先自我介绍一下？”

　　“神之光将笼罩着天界每一寸土地，一切黑暗与罪恶都将在此光下无所遁形。”年轻人隔着人群，声音却冷冰冰的戳进了毕宿五的耳朵里，像是实体化的刀子，“哦，我叫昔拉。”

　　毕宿五的呼吸一滞。

　　灾厄之刃昔拉，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在这个只可以信仰神的世界，隶属于金雀花大厅的异端审判局是专门用来清缴那些异端教徒的暴力机构，是他们这些世界阴影里苟生的虫豸的最大敌人之一。

　　但至少在一千年以前，异端审判局与他们并无瓜葛，那时候异端审判局只是一个处理渎神者的机构，对他们的存在一无所知也无能为力。直到一千多年前，昔拉成为异端审判局新任的第一负责人，他以暴力和赶尽杀绝闻名，对他们这些人而言，他的名字几乎等于死神。

　　“原来是灾厄之刃大人，有失远迎，大人不劳辛苦……”毕宿五还要再说什么，昔拉却已经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我不想听你的废话。”

　　“处刑马上开始。”他冷冰冰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教堂里回荡，“希望诸位能在死后认真忏悔自己的罪过。”

　　话音落下，教堂的大门就被无形的力量关闭了，而这名可怕的审判者也亮出了他的刀锋。

　　……

　　弥撒亚从疼痛中醒来，也或许是被惨叫所惊醒的，他睁开眼，正好目睹了一个人在他面前被一砍两半的血腥场面，喷溅的鲜血甚至泼了他一身。

　　还温热的血肉分开着落地，砸出了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闷响，而那柄劈开了那人的刀刀势不减，竟然是直直向他而来。

　　火光照亮着这一切，毕宿五丢下的蜡烛点燃了教堂中的一些可燃物，熊熊大火在这个雨夜里烧起，而杀戮已经接近尾声。

　　弥撒亚几乎是下意识的闭上了眼，这接近死亡的一刻，他想到的竟然是亚当那个笨蛋一定会哭鼻子，实在是很没有男子气概。

　　然而疼痛并没有到来，刀锋在他头顶停下了，弥撒亚讶异的睁开眼，这瞬间那人刀剑刚好有一滴温热的血落下，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黑发男人居高临下的俯瞰着他，猩红的眼中映着身旁的熊熊火光：“呵，你这小东西，竟然还活着呢。”

　　平白无故的，弥撒亚竟然觉得他曾经见过这双眼睛，在很久很久之前。

　　“你……”

　　男人冷笑着打断他，吐出的话让人发寒：“我？我想在这杀了你，你说，会有人发现吗？”

　　弥撒亚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颤，他虽然是个叛逆期的熊孩子，但真假还是能分的，男人说的是实话：“……为什么？”

　　“因为我很不喜欢你。”男人的刀锋又近了几分，它抵着弥撒亚的脸向下，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最后停在了男孩的脖子上，“也不喜欢那个家伙。”

　　弥撒亚来不及想他说的是谁，这时忽然有人敲了敲教堂的门——礼节性的那种，随即，厚重的大门被人推开，走了进来另一个男人。

　　这人戴着一副白面具，帽檐的阴影下落下一缕金发来，看不出表情，他语气平淡：“昔拉大人，该走了。”

　　弥撒亚眼睁睁的看着昔拉竟然收回了刀，冷笑着侧过身，竟是就这么放过他了：“呵，挺会挑时间来啊，犹大先生？你这时候来，是准备来灭火的？”

　　犹大置若罔闻，在烧的越来越大的火势中直接切入正题：“怎么办？这个孩子，我没记错的话……是失踪的那个圣子？”

　　“喔，恭喜你还没有老年痴呆。”昔拉这会儿也不忘讽刺他，不过好在他也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想杀了他，可惜不能动手，那就扔在这吧。”

　　犹大问：“你和直接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有，那样不是我亲自动的手。”昔拉理直气壮的回答，说完他又觉得不对，犹大很少对什么人这么关心，“怎么？你想要这家伙？好啊，给你了，你拿去爱干嘛干嘛。”

　　“好歹他是圣子。”犹大试图提醒他这一点，圣子本身是个什么人不论，政治意义可是很重的，随便死在这里的话可是个大麻烦。

　　“圣子？不过是废物罢了，你要担心那边，就说让那群家伙趁乱带走了就是，失踪和死亡……也没有什么区别不是？”昔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面色一冷，冰冷的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算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别来烦我！”

　　他说完大步离去，黑风衣翻卷的衣角消失在了滂沱的大雨中，而犹大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最后看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弥撒亚。

　　“看来你得和我走了，小东西。”

　　他拎猫仔一样拎着挣扎的弥撒亚也离开了教堂，他们走后不久，整座教堂与教堂中的无数尸骨一同化为飞灰，而这只不过是明日耶路撒冷早报上的一小篇名为《已废弃的索菲亚教堂在雨夜中意思被闪电劈中烧毁》的报道，没什么人会认真读它的。

　　没人会知道这里发生的这一切，没人会在意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些已经死去的失踪者也将永远是失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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