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光（女尊）

　　隔日，我命人拾掇了两箱金银，于薄暮时分驾车去了刘非府上。为掩人耳目，我有意差人寻来一辆旧车。马车以半旧的青布为车帘，车轮也已露出斑驳伤痕。相府门庭如市，往来之人衣饰豪奢，我的车驾有如汪洋当中一叶扁舟，轻易地被那珠光宝气的浪头压了下去。
　　直候到晓月初升，瞥见门外的家丁伸着懒腰意欲关门落锁，我才轻咳一声，示意前去拜会。
　　刘非自母皇称帝以来，虽官职不变，但母皇心中总有芥蒂，免不了处处压制，故而尽管百官吹捧拥护，此人却心境抑郁，颇有颓态。她见我携财物而至，四目相对，彼此心下了然。刘非既惊且喜，当即请我上座。
　　我佯叹道："刘相才高八斗，却不得放开手脚施展一番，实在可惜。"
　　刘非目光狡黠，马上接道："臣愿由太女差遣。"
　　刘非的门敲开了，朝中便由她开始为我笼络人心——但父后不忘提点我，以此人心机之深、处事之圆滑，断然不会只押宝在我身上。倘若我踏错一步，她绝不会施以援手。
　　沈寻那边，我尽管不屑她所授之道，但也渐渐学着做出表相。唯有林宣，此人交友寥寥，性情冷漠，又得母皇器重，我一时没想出法子接近。
　　我问计刘非："我欲用林宣，可有妙计？"
　　刘非反问我："太女有何妙计？"
　　我道："父后进宫时，曾以利剑明月光斩断林宣的寒潭水，令其受辱于百官之前。如今我若将明月光相赠，刘相以为如何？"
　　刘非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太女有心了。但寒潭水断剑，并非皇后、太女之过，太女何必以名剑补偿？林将军府上的奇珍异宝，想来不比太女少。即便奉上名剑，除了助长此人气焰、令他自以为连太女都来巴结之外，毫无益处。"
　　其实，我心中舍不得将明月光送出，但刘非这样一说，我不禁失落，泄气道："他名利俱在顶峰，听闻前些日子二皇女有意见他，都被婉拒门外。我哪里还有什么可以给他？"
　　刘非慢悠悠地抿着茶，待我心情平静些了，才笑道："太女忘了。林将军是男子。太女与其一门心思想给他什么，不如想想能夺去什么。况且，太女要对付的不是林宣，而是…二皇女。"

　　十一月，京中发生了几桩大事。
　　头一桩，是北方小国送来美人名马、并布匹珠宝，以表朝贺之情。
　　母皇龙颜大悦，遂命礼部设宴，邀群臣尽欢共饮。
　　后两桩事情，就发生在这筵席上。
　　盛宴当日，刘非、沈寻、林宣等俱在席间。我留意到，众人已微妙地分成两派，只林宣独坐一旁，美玉天成，眉目如画，偏偏神色冷傲。远远望去，如酒气冲天间开出了一朵冰清玉洁的莲花。
　　酒过三巡，皇女们依序起身祝酒。二皇女庆平理所当然博了满堂彩，我则背了一篇刘非提前为我预备的赋。考虑到我读的书不多，词句较为平白，但意蕴不损，母皇听得不住颔首。
　　刘非趁此时机恭贺母皇，称太女才学出众，有明君之相。我偷眼众臣，见二皇女麾下之臣亦有赞许之情。
　　祝酒之后，母皇命北国的美人们献上舞来。众美人着异国服饰翩然而舞，宾主尽欢。连舞两曲之后，母皇当场将几位美人赏予皇女们，余下的任众人醉酒后拉扯取乐。
　　我假意酩酊，单手撑面斜坐于桌旁。殿内满是脂粉香气、酒水脏污，我眯起眼睛盯着庆平，见她从宫人托着的银盘中取过一壶酒，亲自走到林宣身边坐下。
　　林宣酒量奇佳，此时毫无醉态，见庆平过去，淡然行了礼。
　　庆平亲自为二人斟酒。因隔得远，我未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只见她与林宣连饮三杯，随后起身示意林宣跟着她从后门出殿。
　　我立即起身，吩咐了布谷几句，便跟在二人身后。
　　花园之中已是百花凋零，唯有纵横交错的花枝枯黄地支在残雪里。庆平一身火红的锦袍，双颊因酒力而泛着红晕。林宣则是深黛衣袍，银丝绣纹华辉雅致，衬得他愈发白皙胜雪。
　　我假意出来透气，站在不远处的花枝后面静待其变。两人的声音压得极低，辨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话。殿外清寒，好在锦衣将我裹得严实，倒也不觉寒冷。就在我几乎困倦欲睡时，只见那抹红色忽地动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林宣扑了过去！
　　林宣习武之人，自是敏捷躲开，蹙眉唤道："二皇女？"
　　我汗毛陡立，忙扒着花枝从那间隙中窥去。
　　庆平恍若未闻，转身又扑了过去。林宣身后即是一道冰冷的矮墙，上头遍布枯枝。如若躲开，庆平恐怕要一头撞在墙上。他闪身攥了庆平手腕，只见庆平身子一歪，勉强站住了。我不由得替林宣松一口气。两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各自杵在原地没有动作。庆平低垂着头，见不到神情，林宣则始终蹙着眉，有些诧异地望着庆平，随后慢慢放开她的手腕。
　　谁知林宣刚一放手，庆平忽然低笑一声，一跃而起，中了邪般不管不顾地往林宣身上撞去！她的发簪掉在地上，长发在寒风里飘散如缎，红衣黑发竟有些骇人。林宣本欲制住她，然而左手刚捉住庆平，双腿忽然软倒在地，整个人被庆平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我在手掌呵着热气，冷眼旁观目中无人的林宣被庆平轻易制于身下。
　　“二皇女！放手！”尽管林宣仍旧攥着庆平的手腕，却显然用不上什么力气。说是抵抗，倒像欲擒故纵的花丛招数。庆平的黑发散在他胸口，林宣此刻一定想不通，自己征战多年，单枪匹马杀入敌阵亦能全身而退，怎会被二皇女轻轻一撞就失了气力。他修长的手指在地上徒劳地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件东西阻挡庆平。
　　这花园每逢冬日，便是片无趣的空地。好巧不巧，林宣倒下的地方恰好有一块石头。我忽然紧张起来：石头说大不大，哪怕林宣此时浑身无力，也勉强拿得起来。万一林宣急了，真的砸伤庆平可如何收场？
　　比起意识混沌的庆平，林宣看上去亦在犹豫。石块不比棍棒，一旦动手就只能砸下去。纵使皇恩再胜，他若打伤皇女，也是重罪一条。
　　“咝啦——！”这时，庆平忽地抬手抓住林宣的衣襟，双手使力往两旁拉扯。因是冬日，衣裳难免穿得厚重严实些，加之庆平亦是无力，这一拉只将衣裳拉得松了些，并未显露出什么。但眼见林宣周身一僵，咬牙拿起那石块，就要朝庆平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我瞬间将随身佩着的明月光拔剑出鞘，一个箭步冲进花园：
　　“庆平皇姐！”
　　明月光一剑霜寒，自是锋利无双，我手持利刃，已是无需言说的威胁。
　　“庆平皇姐，你这是作甚！”
　　我捕捉到林宣眼里转瞬即逝的一丝惶恐。但当林宣从明月光那刺骨的寒气里抬眼看我，我又觉着方才只是错觉，尽管他如此不堪地躺在地上，面上傲气仍然不改。
　　这时，花园外面喧嚣起来，人声、脚步声很快涌进了花园。我持剑没一会儿，便有数名宫人上前将庆平和林宣扶了起来。庆平双颊酡红，两眼发直，犹在低笑。
　　“庆平！”
　　母皇气急败坏地赶来，见此情形，立即怒喝庆平。
　　我背对母皇将明月光收入鞘中，回身行礼：“儿臣知如拜见母皇。”
　　母皇烦躁地挥手让我起来，立刻上前去看林宣。因有我父后、后妃等人在侧，又不得太过亲密，只以手抚肩，道：“林将军，朕派人护送你回府。”
　　林宣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冷声道：“谢皇上恩典，臣自行回府即可，不劳烦旁人了。”
　　母皇的身影立刻显得落寞起来。我掐住时机，上前请道：“知如愿护送林将军。”
　　林宣轻描淡写地瞥了我一眼，并未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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