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光（女尊）

　　我长于贫苦之中，自幼缺衣少穿。母皇一朝登极，天下承恩，荣华富贵如巨浪一般向我袭来，转瞬间将我灭了顶。
　　仁宁宫内，堆满了半人高的箱子。我命人将箱子全数打开，珠光宝气立刻晃得人睁不开眼。这一箱，是满满登登的黄金；那一箱，是碧湛湛的翡翠；再一箱，颗粒饱满硕大的珍珠…
　　这些珠宝都是众臣献与我的生辰贺礼。今日太女，明日新皇，趁着太女生辰，群臣已经开始借机讨好我。宫人仍在唱读礼单，而我喜不自胜，已经将半个身子探进了珠宝箱中。我爱极这些流光溢彩的金银珠宝，骨子里种着骄奢虚荣的种子。
　　我身旁伺候的人多是前朝皇家的宫人，皇上换得太频繁，他们却是铁打的一般。横竖都是伺候人，使唤这些旧人总比寻一批新人省心得多。因而母皇赦免了这群宫人，仍留于各宫。
　　这会儿，一个极有眼力、被我改名"布谷"的宫人见我这般，遂将珠玉铺至地上，请我躺在珍宝之中。我欣然应允，伸开手脚任由宫人们扶我躺上"珠玉塌"，又以珠宝点缀周身。我大笑不止，随手抓了金银，四处乱扔，嚷道：
　　"还不接着？本太女赏你们的！"
　　众人心领神会，自是疯抢。
　　这时，我的手触到一个方盒。我抄起来一瞧，锦盒描金画银，精妙非常。我扶着箱子坐起，将那锦盒打开一看，只见盒中近十根粗细不一、打磨成长条形状的美玉，不知是何用途。一旁还有数颗珍珠，极大、极圆润。我心中好奇，但唯恐被众人暗笑，便不动声色将盒子扔回箱中，仍抓起珠宝玩乐。
　　金玉之声中，我连父后的脚步声都全未察觉。

　　"知如！"突然，一声断喝在我头顶炸响。
　　我汗毛耸立，有如利刃当头刺下。殿内的欢声笑语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刚丢出去的一捧珍珠在地上骨碌碌地打着转。
　　再看四周，众人已齐齐跪倒，口中高呼"皇后千岁"。
　　我茫然爬起，生涩地朝父后行礼，道："儿臣拜见父后。"
　　跪了良久，未闻父后赐我平身。我诧异地抬首，只见父后面色铁青，从箱中抓了一把金银，正狠狠向我砸来！
　　我吓得不顾礼数，抱着脑袋伏在地上。冰冷的金银噼里啪啦落在我背上，像石头一样冷硬且疼痛。
　　父后怒斥我："知如！你初为太女，不思巩固其位、不求治国之方，却醉心这些死物！你可知你如今不比从前，守着方寸土地便可闲散一辈子，你母皇膝下近十位皇女，将来还会更多，哪个不对太女之位虎视眈眈？身在皇家，多少人殚精竭虑想取你的命！"
　　我抖如筛糠，连声称是。

　　此后不久，母皇为众皇子皇女择沈寻为师，命我与兄弟姐妹每日进学。我贵为太女，却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更遑论读书。因聚在一处，皇女中逐渐显出高下来。二皇女庆平，父妃出身书香门第，跟了我母皇之后仍每日手不释卷。庆平耳濡目染，自幼有神童之名，据说身怀过目不忘的本事、能倒诵百本诗书。
　　母皇极重视皇子皇女的学业，时常传唤沈寻。起初，沈寻只说每位都是可造之材，但日子久了，渐渐褒奖庆平的次数愈发多了。
　　一日，我在父后宫中歇息，忽有宫人来报。父后传其上前，那人却看着我不肯做声。
　　父后道："你说罢，不必背着太女。她这般大了，有些利害也该叫她知晓。"
　　那人于是拜道："回皇后。皇上今日又传了沈学士进殿，仍问皇女们的书。沈学士盛赞二皇女天赐之才，皇上闻言若有所思，问太女如何。沈学士答，太女亦人中龙凤。皇上却连连摇头，又问太女若与二皇女相比如何。"
　　那日是酷暑天气，皇宫里的蝉叫得丧气。宫中虽有冰块消暑，我仍热得满地打滚，直叫宫人为我打扇。然而听了这番话，我犹如冰水灌顶而下，瞬间暑意全无！
　　父后亦变了脸色，半倾着身子追问："沈学士如何说？"
　　那宫人恭敬道："沈学士并未作答，寻了个话岔过去了。皇上也未再提，只是似有所思虑。"
　　父后忽然无力地靠回椅上，摆手令众人退去。我心中惊惶，下意识便去抱他的腿，口中喃喃道："父后，儿臣是不是要死了？儿臣不想死…不想死…"
　　"闭嘴！"父后眉头一皱，猛地扬手抽了我一记耳光。我掩面而不敢抽泣，仍贴在他身侧。
　　酷热一丝一丝攀上来，父后搂着我，似在自言自语："是时候给你寻个靠山了…"

　　此后几月，二皇女愈发出挑。母皇下朝后时常来看我们，时不时以朝堂之事试问。庆平口齿伶俐，引经据典，每每抢在前头，博得母皇赞许。我自知口齿拙笨，言辞俗陋，往往旁立不言。
　　母皇见我木讷，面有不快，道："太女名为知如，怎的人不似其名，事事不知如何？"
　　众姐妹纷纷发笑。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还是庆平甜声解围："太女沉稳大气，但凡出彩之事俱让着姐妹，不像庆平好逞口舌之快。"
　　母皇目光锐利，仿佛将我戳透，复问道："原来太女有这般仁让之心。既是如此，难不成连太女之位也有心让了旁人？"
　　我脑中惊雷炸响，那日听闻的种种浮现于脑中，不觉间已跪倒在地。
　　这一跪反而愈加遭了嫌恶。母皇冷哼一声："太女这是作甚？贵为太女，却跪得这般痛快，传出去叫人笑话！"
　　我在母皇的不屑和皇女们的嘲笑声中回了仁宁宫，方一进门，竟发现父后已在宫中等我了。我心下清楚，今日之事定已传到父后耳中。
　　果不其然，父后开门见山，上来便问我："知如今日怎的不答？"
　　我垂手而立，道："母皇今日试以朝堂之事问众皇女，儿臣自觉人多嘴杂，恐被听去反生流言，故不做答。"
　　父后屏退宫人，俯身低声问我："你母皇问了什么？你如何想的？"
　　我回忆着当时的种种，缓缓道："母皇试问，天下大定之后，当如何待众功臣。二皇女以仁义作答，答曰封王赏地，加官进爵，并招贤纳士，感召天下。但儿臣以为，防人之心不可无。可用之人，当囚而用之；不可用之人，当逐而杀之！"
　　父后像看着另一个人一般凝视着我，神色严肃："知如以为刘非如何？"
　　我答："刘非三朝为相，才智有余，忠义不足。母皇、二皇女觉她唯利是图，有意打压，儿臣却觉着此人可用——只消给足好处！"
　　父后似笑非笑，又问："沈寻是你的老师，然她多次于殿前夸赞二皇女，此人如何？"
　　我想起宫人传回的话，答道："沈学士熟读圣贤书，心中自有衡量。她虽盛赞二皇女，却是因庆平才学过人、个中翘楚。此人正直而倔强，尊皇室而不尊二皇女，儿臣他日若为天子，他也必尽心事之！"
　　父后似有赞许之意，随后说出了一个令我心尖一颤的名字："…林宣如何？"
　　我耳尖绯红，心猛地剧跳了几拍。
　　"林宣…"
　　据说林宣十七岁随母皇共赴造反大业，母皇赐他名剑寒潭水，登基后更是赏赐无数。林宣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人却生得极美，有传言母皇曾想收他入宫。但不知怎的，林宣宁死不从。母皇不得不作罢，却又舍不得让他与旁人结连理，竟下旨命其不得擅自成亲，须由母皇钦定。
　　我在心内细细斟酌，一字一句道："林宣年少有为，心高气傲。母皇偏爱有加，不吝厚赏，迟早要赏无可赏。如今他手握兵权，夺权篡位只在一念之间，务必削其权、囚其身，步步紧逼，待他忍无可忍，顺势除之！"
　　父后沉吟片刻，唤我："知如过来，你的衣裳皱了，父后给你理理。"
　　我依言而行。他为我理了衣裳，抚着我的发丝，问："知如这些话，不是沈学士教的罢。"
　　我道："沈学士教的都是仁君之道，这些是儿臣自己从书中学来的。"
　　父后轻轻笑了："好孩子。才识字几日，已知道自己去读书了。你若有心为帝，方才提及那三人，你都要用。你母皇待林宣一厢情愿，你尽可以你的法子笼络他。只是等你当了皇上，千万别忘了你说过要除了他的话！"
　　我有些困惑，却只见到父后淡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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