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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漂浮症
我妹妹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
幻想漂浮症,心理医生说,这是一种精神疾病,患者会时不时在脑海中幻想出一个人,以为这个人真实存在,而且他看到的这个人是两脚悬空,整个人漂浮在空中的。
妹妹是这个病的重症患者,已经发展到每时每刻都会觉得有双脚悬浮于空中的人漂浮在她身旁,甚至企图杀了她。
“你怎么了?”大晚上,万家灯火熄灭的宁静时刻,我发现妹妹房间灯火通明,打开她房间的门,就发现她瑟缩在床上,裹着被子身体不停发抖。
她的目光一直聚集我站的门口某处,眼睛一眨不眨。
妹妹惊恐的目光令我也有点头皮发毛,我想了一阵开口问:“她在我旁边?”
这个“她”,指的是妹妹这两天一直给家里人念叨的,那个双脚离地漂浮在空中的女人。
我听见过妹妹跟妈妈说,她看到的那个女人一头黑长直发,穿白色裙子,脸上一片乌青,嘴里不停念叨着“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想到这我就头皮发麻,早知道小时候我就不该拉着她看那么多鬼片,她现在得了这个幻想病,满脑子居然都是鬼片里的人物。
“姗姗,没事的,”我安慰着她,“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两只脚不着地走路的人,你幻想的人真的不存在。”
为了打消她的恐惧,我甚至伸手往我旁边晃了晃:“你看,要是我旁边真有女鬼的话,她现在早来杀我了,不是吗?”
姗姗的眼神一动不动朝我的方向盯过来,颤抖得更厉害了,甚至开始流泪。
“真没事,”我更大幅度甩着自己的胳膊,还朝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做出扇巴掌的动作,笑嘻嘻地跟她说,“看到没有姗姗,那个女的已经挨了我好几巴掌了!”
“啊!——”我笑着听到姗姗惊恐的一声尖叫。
我的笑僵住了。
大半夜的,姗姗的叫声,可比她幻想出来的那个女鬼恐怖多了。
“怎么了?”隔壁房间的母亲走了过来,站在我旁边,“你们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妈……”我无奈,小声凑到母亲耳边道,“姗姗的病又犯了,她老说我旁边有个女鬼,想杀咱一家。”
脸色略带苍白柔美感的妈妈微微皱眉,什么话也没说,走过去,一把紧紧抱住妹妹,捋着她的后背:“姗姗别怕,妈妈在这儿呢,没有人会伤到你……”
这番话听起来如此无力,却又如此温柔,姗姗那双极度惊恐的眼,也在她的温声细语中渐渐变得温和。
我在一旁看着,无声叹气。
我妈永远是这样温柔,永远是这样体贴……
我正这样想着,稍稍转目光,又发现姗姗正拿她那双大眼珠子瞪着我,略带敌意。
行,我知道,她的眼神可能是在说:“如果你刚才也像妈妈一样上来抱抱我,我不就没事了嘛!”
我只能耸耸肩,我一向不喜欢与其他人有诸如拥抱这样的过分的亲密接触,因为这样总让我难为情。
好好好,我的错。
我避开姗姗那圆愣愣瞪着我的大眼,转了个话题问妈妈:“妈,大晚上你穿大衣干什么?要出去?”
我注意到母亲大半夜的打扮有点不正常,她那头长卷发梳得一丝不苟,化了精致的淡妆,耳朵上缀着银色流苏,墨绿色的风衣很好地显露着她苗条的曲线,脚下还踩着黑色长靴。
母亲回过头对我道:“哎呀,你爸爸今晚的飞机,我要去机场接他啊。”
我忽然想起来,老爸从国外出差回来,今天凌晨一点落地机场,而现在是午夜零点。
很久没见过爸爸了,我以为他会过几天回来,没想到居然是今天。
意外的惊喜!
“那我和你一起去!”我连忙对母亲道。
“不行,咱们都走了姗姗怎么办?你留下来看姗姗……”
母亲话还没说完,妹妹就抓着她的袖子道:“妈妈,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你不怕那个女鬼了?”我打趣道。
妹妹又瞪了我一样,继续央求母亲。
“好好好,那你们快点收拾,我们一起去……”
母亲的话又没说完,门口便传来一阵响动声。
是门锁的声音!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紧接着飞快跑到门边查看。
爸爸的飞机还要一个小时才能落地,这个时候拧我家门锁的又会是谁?
是小偷吗?!
我的浑身开始不自觉发抖。
刚走到门口,我连朝门外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想了想,索性转身,想去厨房提一把菜刀。
可刚走几步,身后的门开了。
我浑身血液凝固,脚也不听使唤地顿住了。
身后那人似乎是拿钥匙开门的,没有暴力拆锁的声音,他推门的响动不大,脚步哒哒几下就在我身后停住了。
啪嗒,玄关的灯开了。
我逼着自己转过头,然后瞳孔渐渐放大。
“彤彤,你傻站在那儿干什么?”爸爸的声音,爸爸的相貌,爸爸常有的笑容。
是爸爸!
我一时激动得没反应过来,站了好一会儿,才冲过去抱住他。
“爸爸!”
“啊,你好像长高了啊。”爸爸笑着,摸着我的脑袋。
我抱着爸爸,惊喜一阵,瞬间又感到不对劲。
我在他身上闻到一股血腥味儿。
“爸爸,你身上有股血味儿。”我松开他,不适地掩住鼻子。
“哦,”爸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衬衫,指着四处的血迹说,“刚才回来出了点小意外……”
“老公!”妈妈和妹妹也跑了过来。
凌晨十二点半,我们一家四口坐在餐桌边上,妈妈去厨房给每个人下了碗面条,我们聚集在一起,听着爸爸讲故事。
“我临时改签了嘛,想给你们个惊喜,但是路上出了点小小的车祸,”父亲一边狼吞虎咽着那碗面,一边道,“出租车司机的血溅了我一身,我又什么事都没有……”
爸爸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的躲过的车祸,一辆小轿车失控了般地从前面冲来,头部狠狠撞击了他所坐的出租车,整个车冲进绿化带才停下来,出租车司机受了伤,他却毫发无损……
“你么说这世道,撞人的那个司机是个学生,我那个出租车司机就是她爸,她一下车就发疯说是她故意要把她爸撞死的。”爸爸一边吃面一边道。
“什么?”妈妈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问,“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
“也有可能存在吧,”爸爸想着说,“那个司机师傅常年不着家嘛,说是跟女儿一年也说不上几次话,一说话就吵架,他还跟我抱怨这事呢……”
“唉,都是孩子不懂事。”妈妈说。
爸爸却摇头:“大人也有错。”
“那你可真倒霉。”妈妈难过地说。
爸爸笑着:“谁叫我正好在车上?不过没受伤真是万幸……”
我听着他们聊天,想帮爸爸把带血的衣服换下来,爸爸却拒绝了:“我快饿死了,吃饱了再换衣服洗澡吧。”
“还好还好,你没事。”妈妈捂着心口,不管不顾地靠在爸爸肩上,默默流着泪。
爸爸拍拍她的肩。
我也忍不住流泪。
两年前妹妹开始得病、我又开始念大学起,家里的生活就异常艰难,爸爸放弃了稳定的工作,跟着跨国公司深入世界各地开发基地项目,常年在非洲、南美那些艰苦的地方干活儿。
看着他黝黑如树皮般枯槁的皮肤,我真不敢想象,如果他死了,我该怎么办。
妹妹该怎么办。
妹妹也凑上去扑在爸爸怀里,大声哭着。
“没事的,你看我不是一点伤都没受吗姗姗?”爸爸不停安慰着情绪失控的妹妹。
妹妹却道:“爸爸,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她真的开始行动了,她要杀掉我们一家人……”
一听这话,我叹声气,妹妹的病又犯了。
爸爸虽然没听过妹妹说的女鬼杀人的幻想故事,但立刻反应过来是她的幻想漂浮症又发作了。
“没事的姗姗,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实在不行,你就躲着她嘛,她找不到你,就……”
“她能找到我!”妹妹立刻打断爸爸的话,斩钉截铁道,“她天天跟着我,看着我,她现在还在我旁边呢!”
“啊?”爸爸愣了一下。
妈妈也赶忙道:“那你说说,她在哪儿啊?我们去跟她交流一下,问问她为什么要杀我们也好啊。”
妹妹又哇地哭了:“你们都跟她交流过那么多次了,有用吗!”
我、爸爸、妈妈都愣住了。
明明谁也没交流过呀。
“你说我们交流过?那你说说,她到底在哪儿,我们再跟她交流交流。”妈妈耐心道。
妹妹不说话了,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爸爸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没事的,你说吧。”
“我……”
“没事的,说吧姗姗,爸爸妈妈姐姐都在这呢,别怕。”妈妈给她鼓励。
妹妹这才免为其难地从爸爸怀中抬起头,默默把目光朝我这里转来。
“又在我旁边?”我问。
妹妹摇摇头,缓缓伸出细白的手臂,手指头指向我:“就是她啊,我说的那个人,就是姐姐啊……”
爸爸妈妈看向我,不说话了。
我也看向我自己,不说话了。
但我忍不住笑出来:“傻妹妹,怎么可能是我?”
妹妹忙道:“就是你!你的脚是悬空的!就是你!”
“你看错了。”我不耐烦地解释着,站起身往远处走了走,指着双脚问,“你仔细看看我的脚是不是悬空的?”
爸爸和妈妈低头看着我的双脚,叹声气。
我也低头看着我的双脚,看到那双踏踏实实踩在地面上的脚,叹声气。
“你的脚就是悬空的!悬空的!”妹妹仍然叫嚣着,“就是你说要杀了我们!就是你!”
我:……
“我真不会杀你们。”我无奈解释着。
“就是你!”妹妹仍然不停歇地喊叫着,我无奈跟爸爸妈妈说,“要不先让她去睡觉吧,我觉得她今天精神压力有点大。”
爸爸妈妈没说什么,只点点头,抱着还在疯狂朝我大叫的妹妹,转身朝卧房里走去。
我站在原处,又是默默一叹。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才是个头啊。
我收拾了碗筷,关了餐厅灯,也有点疲累,索性去了洗手间,先洗漱睡觉好了。
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我一边刷牙,一边细细打量着自己。
唔,镜中的自己,黑色的头发又长又直,因为长期忧思而带来的泛青的面色,因为没出家门而一直穿在身上的纯白色睡裙……
我有点知道妹妹为什么说她见到的那个女鬼是我了。
她应该就是按照我的样子臆想出来了那个鬼吧……
我又叹声气,洗漱完毕,往卧室里走。
今天叹气的次数有点多。
正在脑海里胡思乱想,我经过父母的卧室,看门开着,便朝里望去,妹妹和妈妈正站在衣柜前,为爸爸挑选着合适的睡衣。
我定定站在门口,看着他的三人。
多么温馨美好的画面啊……
我正在感动,忽然,愣住了。
心跳瞬间急速跳动,我觉得不能呼吸。
那站在衣柜前的爸爸、妈妈和妹妹,他们的脚,为什么都是悬空的?
再看一遍,还是如此。
我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是悬空的?!
我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原来他们三个,一直是漂浮在空中的……
他们回过头来,看到我,都在跟我打招呼,时候渐渐朝我走来。
不对,他们的脚是悬空的,他们是朝我飘过来的。
爸爸、妈妈、姗姗……
怎么会……
我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或者说没过多久。
滴答滴答的机械声渐渐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我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片刺眼的洁白,鼻腔中的消毒水味刺激着我不敏感的粘膜。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围在我身边做着检查,我的眼皮酸涩,挣扎着抬起来,转动脖子朝他们看去。
“情况稳定,没问题了,幻想症状也过去了。”为首的医生说了一句话,其他的人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陆续地离开了我,只有说话的医生还守在我身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
她递给我,我接过,缓缓拿到自己的眼前。
眼泪不知不觉濡湿了我的脸颊。
照片里面的人是那样熟悉,乐观的爸爸、温柔的妈妈、古灵精怪的妹妹……还有一个……罪孽深重的我。
这张照片要永远变成黑白色了。
急速刹车声一瞬间在耳边爆开。
是我杀了他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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