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色蝶梦

　　从小因为早生儿的缘故，我极其孱弱。在那些全然无记忆的日子里，每当我任性吵闹着不肯吃东西的时候，每当我整夜哭泣到全身发抖的时候，妈妈总是怜爱的抱着我直哭，却从不放弃。如此以往，夜以继日，我终于慢慢健康成长起来。妈妈坚定执着的拳拳爱意第二次给予了我宝贵的生命。
　　可是，我这个整天扎着冲天炮头发的瘦弱女孩在幼儿园是倍受冷落的。因为我一无是处的成绩和不会做游戏的笨拙。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一天被同班的邻家女孩严琪嘲笑，说我是一只又丑又笨的毛毛虫。我委屈极了，眼泪和着鼻涕在嘟起的嘴和鼻梁之间恣意横淌……慢吞吞地回到家，妈妈一边帮我开门，一边惊讶地盯着我红肿地双眼竟说，“诺薇不应该老是哭鼻子哦，要好好向隔壁琪琪学习！”我突然很是难过，慌忙冲进房间，闩上门，靠着门背大哭起来。比起严琪的优异成绩和漂亮舞蹈，我会什么呢？就在这一刻，一个六岁孩子的天空，乌云黑压压的贴着天幕翻江倒海的塌下来……
　　也许一个人一生总有一些人、一些事出现，而带来一些不可思议却极其重要的改变吧。
　　第二个学期开学，院子里搬来了一家子河北人。一个叫唐谦的结实男孩从此走进了我和琪琪的生命里。他比我们大半岁，我们都叫他谦哥哥。他也满脸欣喜的叫我小可爱，叫琪琪小公主。三个小鬼相见如故，我和琪琪先前的间隙也早已销声匿迹。我们都迫不及待在院子时开心的相互追赶起来。踩在春天刚发芽的草地上，从脚底心沁上来的柔软让我们幼嫩的身体完全舒展开来，仿佛能感觉到自己在生长。可是我的瘦弱体质却再次带来不幸，我竟踏踏实实摔倒在草坪上，膝盖、手肘和下巴都擦破，渗出嫣红的血。灰色的疼痛牵着泪水漫过柔堤，落在鲜绿的草叶上——望着那两个奔跑的背影，我甚至哭不出声来。可就在几乎悲愤的自卑里无助的时候，我竟不经意瞥见身旁的草丛中飞起一只白色的小蝴蝶。轻轻的扇动着白色翅膀，慢慢的飞过树梢，最后超过了谦哥哥！那灵巧翕动的样子就像琪琪的舞蹈老师的舞姿一样，漂亮的让孩子们兴奋。
　　“谦哥哥，琪琪，蝴蝶——是蝴蝶赢了！”
　　我忘记了所有不快乐，非常兴奋的告诉他俩，有关神奇蝴蝶的一切。望着我狼狈的样子和欣喜的神情，琪琪愣住了。谦哥哥却露出了灿烂、玫瑰色的笑容，一边帮我擦洗伤口，一边说他想给我讲一个故事，是爷爷一字一句讲读着书讲给他听的。“在一个大庄园里，有一个秘密的废弃的花园。一个名叫玛丽的的女孩无意中找到了秘密花园隐藏的门和钥匙。这个原本瘦弱、任性又暴戾的女孩和另外两个男孩，迪肯和同样瘦弱、坏脾气的柯林一走用真心、勤劳和爱救活了这个花园，花园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长满了玫瑰、龙胆花、常春藤、番红花、飞燕草——还有各种动物：狐狸呀、松鼠呀、羊羔和红胸脯的知更鸟。一切都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玛丽和柯林去掉了所有讨人厌的坏毛病，和迪肯一起长成了漂亮的姑娘和健壮的小伙子。所以爷爷说只要我们用真心和爱，和大自然的心灵对话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那么你只要努力，就能像蝴蝶一样，飞得又高又远了——”我和琪琪痴迷得听着，似懂非懂。谦哥哥却一副认真的神情，我们互相望了望，哈哈大笑起来。那晚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快乐，那种交到朋友并受其神奇故事鼓舞的喜悦、第一次拥有朦胧梦想的憧憬都已无法用文字言表。后来听到妈妈对爸爸讲，“我们诺薇这是怎么了，眼睛都放出光来！”我甜甜的听着，久久不肯入睡。这种亢奋一真延续到黎明，在极度疲惫中我竟还看到翕动的白色双翅，那飞动的色彩铸就的羽化登仙的奇幻。遇见谦，仿佛就注定我要无可自拔的沉溺在这白色蝶梦中拼搏了。然而，他的最初的鼓舞却给予了我第三次生命。
　　从此，这个宽阔、常年长满杂草的后院成为我们的秘密花园。在这里度过的快乐时光常常在记忆那端的笔下发酵，沉淀成我这一生最醇美的笔墨香。
　　在春意阑珊的季节，嘴馋得满院跑，抢枇杷吃的幸福；在盛夏夜晚，迎着沉沉暮、皎洁夜色，早早的潜伏在野菊花的怀抱里。竖起耳朵等待蛐蛐们的演唱会开幕，一旦确定集会地点便马上兵分三路，匍匐前进，把抓捕行动范围缩到最小。谦哥哥先轻轻“打草惊蛐”以手势寻问是否有目标出现，我和琪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谦哥哥再加大力度。一见他拿着塑料大脸盆铁铲盖过去，张开硕大的嘴开怀大笑时，我们便紧跟其后。谦哥哥转而揭开脸盆的一边小口，我和琪攥着早已准备好的塑料袋迅速封住小口，最后我们在脸盆上一阵乱敲，那蛐蛐小儿禁不起吓，一头便栽进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了——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和无穷乐趣甚至吸引了院子里80岁的葛老爷爷来观战。他的眉毛粗而白，像两块长蒜瓣横在双目之上，煞是威风。记得有一次，他穿着复古长袍，扣眼处还绣满各种形状的图案。我们就嚷着叫他白眉大侠，他只是慈祥的哈哈大笑，那笑声拉得很长很柔和。他爱怜的摸摸我们黑黝黝的小脑袋，然后同我们一起坐在草坪上，给我们讲斗蛐蛐的秘诀还有蝴蝶的种类：蝴蝶分为十六科，比如像你们在院子里常见到的小蝴蝶应该算粉蝶科啦……我们听得正欢，旁边的小草似乎也跟我们一样的好奇和快乐，顺着风瘦瘦的来回摆动着腰肢，快活的要跳离大地了。可惜没过几个月，葛爷爷就去世了。年幼的我们除了惊愕见不到老大侠外竟不知悲伤，只有谦哥哥一人勉强被带走参加追悼会去了。
　　在秘密花园里这样的生活一晃十年。十七岁的我们朝气蓬勃，谦长成了北方典型的帅气男生，我和琪琪也出落的亭亭玉立了。这仿佛一切都是大自然的魔法，神奇而美丽……然而在学习上，受到蝶梦的鼓舞我赶上了谦和琪，甚至拥有了自己的优势。只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深夜偷偷爬起来背英语的经历，为解出一道物理题流过多少汗水的倔强，抱着我的蝶梦一天睡五个小时……一切来得太不容易，我每天在被自己感动着。高考前夕，我们相约着要一起考入川大。期待那里成为我们新的秘密花园。在这十年中更值得一提的是：我无可救药的爱上读书写作。从《秘密花园》到翻箱倒柜找遍爸爸所有写着文字的书籍甚至纸张，一字一句的读，一遍一遍的啃进嘴里，咽到心里。喜欢鲁迅的执拗；喜欢艾米莉的“有致命的爱，才有小说”观点；更迷恋爱玲，这个千年文坛难遇的才女在家庭、爱情、婚姻和纷扰尘世中孤独辗转一生，除了她不朽的文字，却一无所有。只是繁华落尽、温柔退去，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仍然是孑然一身的临水照花人。此悲寂此惆怅，我曾为之放声痛哭……然这一切文字的魔力更丰腴了谦为我插上十年的羽翼，仿佛那白色的蝶梦触手可即。
　　……
　　高考结果揭晓。命运之神却仅眷顾了谦和琪。站在高考榜前，我和我的骄傲的倔强一起躲在风中大哭起来。命运，多么严峻沉重的字眼！我第一次喝酒了，一口浓烈的白酒，一口咸咸的眼泪，身体漂浮着感觉到沉痛的陨落，殒落。只是还记得帅气的谦，我无法离开的谦，记得互相斗嘴的琪，记得那个美丽的蝶梦。十年作茧自缚，终为有一天能破茧而出翩翩起舞的梦蝶，却被葬入坟冢……
　　第三天，从医院回到家。翻开我的衣柜，满柜的白色衣服，纯白的，亮白的，米白的，写着所有白色的记忆。我木木的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百褶裙，来到班里举行的送别宴会。却猛地听到班长在讲台上欣喜的宣布“我们的谦王子和琪琪公主今天正式结为‘连理’了，让我们以最大的热情为他们祝福哦！”下面有人吹口哨，有人酗饮啤酒干杯，有人开始摆弄舞姿。谦和琪竟……？感到疼痛钻心，却也哭不出来。我终于明白谦为什么叫琪公主，原来十年，十年！我只是他们美丽爱情成长的见证者！在同学们的眼中我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可是，谦，我还曾傻傻的以为在你身边，那也算永远。努力为你改变，却改变不了命运的浮现。还来不及开口，你却已走远。我突然以笑着的弧度狂乱的旋舞，周围人们的笑容、舞动的身影慢慢模糊，旋转成利器。我的几近丰腴的白色羽翼被刮落一地，血肉模糊……谦，百褶裙劲旋舞，为你笑为你哭。纵然再痛，我只要你记得，此刻你眼中我的样子。虽然你已走进别人风景，但多希望那里也有星光的投影。曾一起走，我却走失那路口。所以，谦，对不起！你给我的翅膀，我曾竭力生长，但现在只能亲手还给你了。也许，你那灿烂、玫瑰色的笑容从来不是为我。上天从来不喜欢自卑的丑小鸭，就算她在努力……谦，就让我在朦胧的弥留中最后看你一眼吧！你依然风采依旧，诗赋里前人从不曾诉彻的温婉只在你回首的一个侧影里……
　　我拒绝询问谦和琪的一切消息，离开了重重如画，曲曲如屏的江南。那一季，花儿和叶子浮浮沉沉的小跑着，追赶着逝去的溪水。而我的记忆溪水早已干涸。在远离家乡的这所普通大学求学，从不快乐，也从不伤痛，陪伴我的只有不停的学习和写作。四年，1460个日子淡如止水。只是当我作为川大的研究生走进这片圣土时，四年来，我第一次流泪了。曾拥有四年的谦的川大，还留有他的痕迹吗？可是，一切如常，我在安静里生活着。
　　……
　　二十七岁匆忙工作的时候，突然接到爷爷病重的噩耗。我慌张回到家，爷爷已经去世了。悲痛之余，只能尽力安慰着家人。数日之后，忙完爷爷的后事。才注意到我曾经的“秘密花园”正被笨重的推土机蹂躏，一片凄凉的景象惨不忍睹。
　　在一个清晨，工人们还没有上班。天边阴冷的蟹壳青，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我选择了独自一个人默默站在这片记忆的天堂旁，痛苦深得平静，思考亦复杂的平静。昨日从邻居们口中得知谦和琪离异了。我突然觉得世事的可怕，原本亲密无间的三个人，如今却尴尬的连见面都没必要了。可是还记得，七岁的时候在这里遇到谦，他给我单色蝶梦的快乐。十七岁如死般褪掉那双翅膀，如今整整二十年，那么你要在哪里生根，爱要错过多少陌生的驿站我们才能在擦肩的瞬间回眸？也许这后院也该从沉重的记忆中解脱了，或许它能够为更多的这里的居住者带来快乐。我第一次从落地窗了发现，自己穿着不是白色的衣服也可以自然美丽。这一刻，我终于走出了这单一白色蝶梦的魔杖。
　　重回工作的地方，才发现这一路走来，我获得骄人成绩。也许每个人生下来都或多或少的有些自卑，只是有些人在这自卑里沉沦，有些人在自卑里找到动力，并且获得重生。也许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一个恋爱对象，可是到头来才发现那个人却并不合适自己。也许在自己面前，应该一直留有一个地方，独自留在那里，然后去爱。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可以爱多久。只是等待一次爱情，可是，这种等待，就是爱情本身。我想我可以坦诚的寻找我的爱情了。走出白色，我的世界会多姿多彩。
　　一定会！
　　——仅以此文献给所有曾经自卑的女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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