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涸药染尘

作者: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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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狗皇上的悲惨身世


      一连五日,也不见皇上回风照玉林。夜深时,一阵凉风刮过,连翘心里一沉,暗叹:“已经入秋了,皇上自然不必再来这避暑之地。或许真如祁王所说,皇上只是贪图新鲜罢了,自己与那个失宠的淑妃有什么区别?人家好歹还有个名分。”
      于是取来从前芒种时与皇上同酿的梅子酒,自斟自饮起来。
      连翘对酒没有什么概念,只觉得甜甜的度数应该不高,于是一杯接一杯,喝得意识模糊,说起胡话来舌头也捋不直了。
      “那个杀千刀的王爷,以前总爱不声不响地出来吓人一跳,现在有事儿,他倒不来了,是让我死在这吗?他爷爷的。
      “还有这假深情的皇上,话倒说得好听,什么他妈护我周全,连我被欺负了都看不出来的吗?
      “呜呜,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呀?呜呜……”
      不知是梦里,还是幻觉,屋里走进来一个人,看那身影又像皇上,又有些像祁王,连翘只当是梦了。
      她打了个嗝,走上前拍了拍皇上的脸说:“呃唔,我现在只能梦里见到你了是吧?还皇上呢,皇上也吹不上空调,还得来竹林避暑,不如我家呢,是吧?”
      皇上听不懂她的胡言乱语,只扶着她来到榻上。
      “为何独自饮酒,还喝了这许多?”
      “呜呜……你还有脸问为什么,这里冷死了,不喝酒怎么能暖和点,你就把我扔这儿了是吧?行,我也不靠别人帮我了,我自己回家,我自己,行吧?”
      皇上为她盖上厚厚的被子,问:“盖上些,还冷吗?莫要说气话,是朕疏忽,秋日的风照玉林的确并不宜居,明日咱们便回紫云殿。”
      躺在床上的连翘横流两行泪,抓住皇上的袖子说:“你太好了,怎么在梦里也这么温柔啊。你该不会就是我的一个梦吧?会不会明天一醒来我就回家了?”
      皇上不懂她的话,只当是胡言乱语,拍拍她的头,道:“这不是梦,我倒些水与你喝,你喝完且睡下。”
      “呜~你说我要是回去以后,再也遇不到你这样好的男人怎么办?我岂不是很难喜欢别人了。”
      皇上正倒水,听到此话突然停了下来,察觉到这些醉话或许并非全然胡言。
      “连翘,你要回去哪里?”
      “回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总之我不想再留在这里日日煎熬了,我对不起你,或是一头碰死,或是跳井,回得去更好,回不去也罢了,好过在这违背自己的良心。”
      “近日政务冗杂,朕实在脱不开身来见你,竟不知你心里有这些念头,竟已到了寻死的地步。可是有人为难你了?”
      “宫里太可怕了,这里的人都极势利,你得势时就恭维,以为你失势便加倍落井下石。我倒罢了,只是些下人之间的尖酸刁难……”连翘想到日后祁王篡位,皇上会是怎样的下场,后怕地说。“琚桀,你若不是皇上该多好?”
      此言一出,皇上心中一惊,儿时的回忆顷刻涌上心头。
      那是母妃临死前的夜晚,也是这样秋日里的大风,母妃喝得酩酊大醉,悲伤地摸着他的脸说:“我的儿,你若不是储君,该多好?”
      年幼的琚桀自认非嫡非长,绝无继位的可能,只当母妃在说胡话。却不料,第二日,母妃便服毒自戕了,琚桀自此被记在了皇后的名下。幼小的琚桀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因母妃没了以后,父皇便开始愈加严厉地管教他,教他许多别的兄弟不需要学习的事物。父皇驾崩后,他果然越过嫡出的琚墨继承了皇位。这时他才明白,原来母妃自戕,是在为自己铺路。所以坐在这个皇位上,他一天也没有快乐过。
      连翘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体力耗尽后睡了过去。
      皇上却一夜无眠,坐在床边反复思虑她这些醉话,尤其是那句“你若不是皇上该多好?”
      从前母妃说了这样的醉话,次日他睡醒后母妃便永远离他而去,故而这次他不敢睡,也睡不着。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已到了上朝的时辰,两个宫女端着盥洗器具在门口等候。皇上遣退她们,并让张公公传话,今日免了早朝。
      这是琚桀登基以来第一次免早朝。他数年如一日殚精竭虑,朝乾夕惕,将大小政务处理得滴水不漏,竭力做一个好皇帝,只为对得起母妃的死。而如今他心爱的女人说了一样的话,他只害怕重蹈覆辙,再失去一次最重要的人。
      半个时辰后,连翘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见到满眼红血丝,头发也有些松散,一脸憔悴的皇上。
      “皇上……”连翘看天已经亮了,自觉睡过了头,缓缓爬起身,奈何头还是很晕。
      “你要回什么家?”皇上红红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连翘心中一震,自己昨晚到底说了啥,该不会把祁王的事抖搂出来了吧?
      “我,我有说我要回家吗?许是想念我娘亲了吧,得空捎封信回去就行,她不就在京城的药铺么?”连翘想起祁王给自己安排的那个不怕查的假背景,对答如流。
      “你说你要跳井回去,那是什么家?莫非你前世是天上的仙人?”
      “我这人喝多了就爱胡言乱语,皇上不必当真,皇宫里的日子可比家里好过多了,我才不要回去。”
      “不,你昨晚说你在宫里并不好过,有人拜高踩低欺侮于你。”皇上沉声正色道。“为何瞒着朕?你近来总不开心,朕前些日子疲累不堪未顾得问你,你怎么也不说?”
      连翘沉默了一会,想了想,自己承受的这一切,对于皇上来说或许是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情。那也没必要太懂事了,该说说。
      “众人皆以为,皇上临幸了我,又不愿给名分,便拿我比作外头的……”
      “这帮狗奴。”皇上踢翻榻下的脚凳,将一夜的不安借此发泄出来。“那朕就予你名分。”
      连翘想了想祁王的叮嘱,摇了摇头说:“那样我就不能天天见到你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皇上有些感动。
      “这有何难?你封妃后,朕便只去你宫里。”
      “皇上说的什么话,奴婢身份低微,若成了专宠的宠妃,朝中重臣将如何看待皇上?奴婢又该如何自处?”
      皇上想了想,确实如此。前朝后宫盘根错节,一个单纯善良毫无背景的女孩子若成了宠妃,或许会死得不明不白。即便他追查出幕后凶手,可是他在意的人已经没了,又有什么意义?他要的只是连翘陪在身边。
      皇上思虑良久,道:“既如此,朕便封你为正四品医官,御前随侍,虽是不大不小的官职,寻常宫女若有辱没你的,你自可发落,后宫妃嫔也不至与一女官争宠,如此便是名正言顺了。”
      连翘楞了。就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医术,竟然当上四品官了。
      “不谢恩吗?”
      连翘愣着神谢过了恩。仔细想想,这不失为一个办法,或者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皇上今日,不去早朝吗?”连翘突然想起来。
      “我怕我上朝回来,你就不在了。”
      眼前这个憔悴又心碎的英俊男子说着这样让人心中一热的话,全然不像一个皇上,倒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连翘也受感染,眼眶红了起来。
      “我,我不会离开。”连翘有些犹豫地允诺道,轻轻扑进皇上的怀里。
      皇上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喃喃自语道:“我也希望自己不是皇帝。”
      连翘心脏几乎漏跳一拍,睁大了眼,心内自问,皇上是否察觉到了什么?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上突然说这种话必然有缘故,然而此刻却非常依恋地怀抱着自己,连翘想单刀直入地试探一下,于是问道:“此……此前闯入风照玉林的刺客,已过去数月了,可有下落?”
      祁王说过,行刺皇上的人是元灵节宴会混入宫里的,不是皇亲就是贵胄,此事非同小可,如果皇上愿意把内情告诉她,便是完全卸下了防备。
      “是洛王的人。”皇上自若地说了出来,毫无保留。
      连翘疑惑,祁王说过,洛王不至于如此蠢钝的,怎么会直接派刺客呢?
      “为什么?”
      “他手握军权,又私下招兵买马,早已是司马昭之心,朕近日不能过来陪你,正是为处理此事。数月以来精心布局,昨夜是收网之夜,如今洛王已将谋反之事坐实,朕也名正言顺地将他羁押起来了。”
      连翘心里扇了自己两个巴掌。原来皇上在忙这么重要的事情,外头腥风血雨,自己却在这与世无争的风照玉林里伤春悲秋,还冤枉皇上是喜新厌旧的渣男。
      “洛王为什么突然沉不住气,派了刺客来打草惊蛇呢?”
      “不错,他平日虽行事鲁莽,却懂用兵,不打无准备之仗。是与他联手的商贾心急,见他谋划多年,银钱花了海量,却不曾有动作,于是趁元灵节派人跟随他的车马进宫,以他的名义行刺,逼他提前谋反。”
      连翘突然想起,那天抱住那个刺客的大腿时,隐约有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现在想来正是杜家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气味。
      “那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商贾呢?”
      “抄家,满门抄斩。”
      连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自己此刻离死亡那么近。从血缘意义上来说,自己也是杜家的一份子,若不是当初被祁王改换身份送进宫,此刻恐怕也是那满门抄斩名单里的一员吧?
      连翘对杜家人没什么感情,此刻只是感到自危。但又想到当初尽心尽力守候和照顾自己的甘草,心里还是有些不忍,于是冒险问道:“包括奴仆吗?”
      “满门,便是连豢养的猫狗鸟雀都要绞杀的。”
      “太可怜了。皇上,做奴仆的本就命苦,主家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也不是他们能干预的,必定是被蒙在鼓里,或许至死都不知道因何而死。”
      皇上温柔地看着她,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心善,但这是谋反之罪,不株连九族已是开恩。”
      “可是,若毫不知情的仆人被处死,岂不是多了许多冤魂吗?他们除了给这谋逆的主家做活计以外,与其他平头百姓又有什么区别。我也是做奴仆的,此番若非有幸进宫,说不定也去到哪个大户人家做丫鬟了,若碰上个倒大霉不惜命敢谋反的主家,岂不是也要白白送命了?”
      皇上从前并未考虑过这些,因为百姓和芸芸众生在他眼里都过于抽象笼统,相比于皇权的不可侵犯性,他不觉得几条普通人的命有什么关系。可是此刻,他眼前这个重要的女子就是一个来自民间的普通人,联想到她枉死,便是有关系了。皇上暗叹,这皇位竟将自己变得如此冷血。
      “那便一一审问,有干系的便杀,无辜的便放了。”多年的君王训练与此刻的人性柔软让皇上给出这个折中的办法。
      连翘安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因洛王之事多日未能安眠,昨夜又伤心地彻夜熬红眼,皇上此刻抱着连翘缓缓地说话,不觉放松下来,眼皮也沉了。连翘宿醉,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两人相拥而眠,一直睡到傍晚。
      连翘在黄昏时醒来,皇上已经不见了,案上却留一信笺,上书“暴雨天晴,一夜狂风,残局待理,暂别片刻。”
      连翘心里暖暖的,他是皇上,他本无需交代自己去了哪。
      连翘一抬头,只见门口站着两个大宫女,也没在做什么活儿,只站在门口盯着她看。
      “两位姐姐,有什么事吗?”
      那宫女冷笑道:“大人一句姐姐,我们怎么受得起?我们两个杵在这,不过是奉皇上之令,看住大人,不让大人变成鸟儿飞走罢了。”
      说完,旁边的大宫女也一起嬉笑。
      连翘明白了,这个官职在后宫是空前无例的,故而虽位居四品,拿着俸禄,被人叫一声大人,可在这些宫人眼里,自己仍然只是个宫女。这个官,封了,又好像没封。威信实权没有,家世背景没有,才能资历也没有,只有皇上特殊的宠爱,倒是个四不像,只让人觉得她是个妖女。连翘想到从前武则天养在身边的男宠,大约就是这样被人议论吧?
      留在皇上身边伺候,尚且如此,要是真封了妃,另居别处,毫无宫斗素养的连翘或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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