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GO]七日蜉蝣

　　（1）

　　纵观吉尔伽美什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在努力学着成为一个神。

　　可他终究不是神。
　　因为他有三分之一的血，来自于人类。

　　吉尔伽美什由于神而诞生。

　　傲慢的天神看到了人类的崛起。
　　为了不丧失力量、使人类能够继续崇拜神灵，他们选择让一个混血成为人与神之间的楔子，从而降生于地。

　　可吉尔伽美什并没有去完成那个使命。

　　除了年幼时的乖顺，其他的时间，吉尔伽美什都在亲手实行着像是要促使神与人更加分离般的统治。

　　他废除天神的神庙，修建自己的庙宇。
　　不遵守神明定下来的准则，完全依照自己的喜好行事。

　　在他推行暴政的时候，神因为乌鲁克人民的乞求，创造了一个与吉尔伽美什身体、智力与性情都对等的野人。
　　作为可以约束’天之楔’的’天之锁’。

　　但其实，比起制止吉尔伽美什的武器，恩奇都更像是他的一面镜子。

　　吉尔伽美什在稍微长大后，便叛出了神的阵营。
　　因为他并不是神。
　　无论怎样乖巧听话，身体中流淌的属于人类的血液，让吉尔伽美什无法融入众神之中，无法心甘情愿地成为众神操纵人类的傀儡。

　　但他更加不是人。
　　身上的神性与三分之二的神血注定了他无法成为普通人类中的一员，只能作为被人群仰望与敬畏的对象，被高高地供奉在高处。

　　所以，他选择了成为吉尔伽美什。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吉尔伽美什。

　　他敢和神叫板，不听从神的命令；敢对人负责，担负起所有人类的命运。
　　在他的世界里，他就是一切。王来承认，王来允许，王来背负整个世界。
　　自我到令人不可思议，却也硬生生地挣脱了命运与血统给他定下的锁链。

　　他不是什么神的傀儡，也不是属于人的崇拜。

　　他是吉尔伽美什。
　　也只是吉尔伽美什。

　　但这样的’天之楔’有且只有一个。
　　非人非神，既人又神。
　　神并不是他的同伴，而是他反叛的对象；可人亦不是他的族群，而是他统治与庇护的所有物。

　　在世间的各种存在中，吉尔伽美什唯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王是孤独的。

　　虽然从不曾表露过。但吉尔伽美什曾是迷茫的。
　　这种迷茫让他从遵从神的教导的’乖孩子’，变成了一个残忍的暴君。
　　他苛责属于他的子民，只为了使自己愉悦。
　　他做出种种暴行，为了体验自己拥有的权力，以此来确定属于自己的坐标。

　　而恩奇都作为能与吉尔伽美什抗的对位角色，凑巧地成为了吉尔伽美什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同类。

　　他让吉尔伽美什获得了深刻的自我认知与觉醒。
　　吉尔伽美什透过恩奇都，看到了他自己。

　　吉尔伽美什通过定位恩奇都的存在，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坐标。通过与恩奇都的相处，确定了自己要前行的路。
　　恩奇都是吉尔伽美什在这个世界中唯一的锚点。吉尔伽美什从恩奇都的身上，学会了如何与这个’不属于人或者神任何一方’的自己相处。

　　恩奇都是吉尔伽美什的镜像。
　　他是吉尔伽美什的倒影，是他不可拆分的另一半。

　　美索不达米亚的天神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所以，在这种严厉的惩罚下，死去的那个人只会是恩奇都。
　　也只有恩奇都。

　　因为这样可以在不杀死’天之楔’的同时，让渎神的吉尔伽美什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死亡的痛苦。

　　他们要吉尔伽美什屈服。
　　然后，成为他们手中听话的棋子，驯服地为他们履行属于’天之楔’的职责。

　　（2）

　　“绮礼啊，你这是把本王的话当成耳旁风了么？”

　　我醒来的时候，居然在床前再次看到了一身黑衣的言峰绮礼。他背对着吉尔伽美什，弯着腰，在探查着我的状况。
　　在我睁眼的瞬间，我似乎看到了言峰绮礼嘴角抑制不住的向上弧度。但当我想要仔细查看的时候，他嘴角的线条又恢复成了严肃而紧绷。

　　“吉尔伽美什王。”言峰绮礼站起了身，对吉尔伽美什颔首致敬。“这位小姐已经清醒，应该并无大碍。”

　　“杂种！本王问你的是昨天的事！”吉尔伽美什手侧浮现了一柄长剑，径直地向前投掷出去。
　　剑锋从言峰绮礼的颈侧滑过，留下一道血痕。“呵，你也参与在了其中吧。”

　　言峰绮礼用手指抹掉了了颈部的伤口渗出的血迹，他的脸上十分平静。“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吉尔伽美什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言峰绮礼的身前，脸上带着恶毒与嘲笑的神情：“本王怎么就不相信？如果不是你故意泄露的消息，魔术协会的人怎么会找上她？”

　　“我不知道。”言峰绮礼依旧面无表情。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因为吉尔伽美什的靠近而移动半分，就像是一副无生命机制的石雕。

　　吉尔伽美什揪住了言峰绮礼的衣领，把他狠狠地掼到一侧的墙上。他脸上嘲讽的冷笑不见了，替代的，是深深的警告：“平时里你的那些小动作，本王从没有计较过。但恩奇都的东西，你少碰。”

　　言峰绮礼因为吉尔伽美什的举动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在吉尔伽美什松开手后，他捂着自己的肩膀，因为疼痛而弯下腰。
　　他似乎暗中向我瞥了一眼，眼底流露出尖锐的冷光。

　　“滚吧。“吉尔伽美什手中又浮现出一杯红酒。他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有些狼狈的言峰绮礼。
　　言峰绮礼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牧师服，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沉默。他冷淡地对吉尔伽美什点了点头，然后对我划了个十字，就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吉尔伽美什面无表情地望着空气中的一个点，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把那杯红酒一点点地喝掉，然后看了我一眼，便一句话没说地走出了我的房间。

　　（3）

　　我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

　　但在起身后，我却坐在了床的中央，呆呆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事实上，我对昨日被人绑架的感觉并是很不明显。
　　若不是刚刚听到吉尔伽美什与言峰绮礼的对话，我几乎都要忘记自己穿越的时间是四站后的冬木，而不是几千年前的乌鲁克。

　　醒来之后，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并不是刚刚的言峰绮礼，而是梦境之中伊什塔尔看向我的那个混合着怜悯与漠然的、充满俯视的眼神。

　　恩奇都会死。

　　而这是我早就知道了的事情。

　　虽然我并没有读过《吉尔伽美什史诗》，但是Fate系列的游戏玩得久了，我肯定也多多少少了解了那些英灵们的命运。

　　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表情，或是应该去做些什么事。

　　事实上，恩奇都的死亡早已是定局。
　　因为如今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作为英灵的他们，而并不是梦中的本体。

　　可我依然……

　　“小涵，身体好些了吗？还会不会感觉到乏力、或是想睡觉？”恩奇都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我急忙抬头，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身侧的他。

　　“很抱歉，昨天让你经历了些不太美好的事情。我应该一直待在你身边的。”恩奇都的表情依旧那么温柔，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对我笑了笑：“不过，我可以和小涵保证哦，小涵吸入的那些气体只是单纯的迷药而已，不会对你的身体产生任何的危害的。”

　　“恩奇都……”我轻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想哭。

　　“怎么了？”恩奇都把身体朝着我的方向微微倾斜，似乎是想要听我要说什么。

　　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我的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恩奇都在看到我沉默之后，很贴心地主动开了口：“话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小涵呢。我有种预感，小涵很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哦。所以，今天我的安排就交给小涵啦——呐，小涵还想在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吗？我可以帮助小涵完成你的心愿呀。”

　　“恩奇都……你有什么心愿吗？”我想了想，却把这个问题还给了他。
　　“唔……“恩奇都仔细地想了想，最后回答我：“好像没有了诶。”

　　我们之间的对话就在这里陷入了停滞。
　　恩奇都坐在我的身边，安静地看着我。
　　而我只是头脑空白地盯着被子上的花纹，愣愣地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恩奇都，如果我说，我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那么我应该去插手别人的生活，告诉那些人有关他们命运的最终结局吗？”过了许久，我这样问他。

　　“咦，这个问题，其实吉尔才是最清楚应该怎么做的人。“恩奇都说，”吉尔他有着能够看透未来的眼睛，但他从来都没有用过这双眼睛去干预别人的命运。可能因为……他觉得如果把一切都看得太透彻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少去很多的乐趣吧。吉尔他啊，就是这么个喜欢看热闹的家伙。“

　　“吉尔伽美什王一直都认同着‘宿命论’吗？”
　　“也不能这么说。”恩奇都反驳到，“吉尔虽然大体上总是顺应着命运的潮流，但实际中，他还是很喜欢与既定的命运唱唱反调呢。因为看得太过清楚，所以永远跟着命运的轨迹走下去岂不会太无聊了吗？所以吉尔很欣赏那些敢于和命运相抗争的人，也总会唯恐事情不闹大扩般地向他们施予援手。“

　　“我不太懂。“我摇了摇头，”您不是说过吉尔伽美什王不曾因为自己的全知全能而干预别人的命运吗？“
　　“怎么说呢？不去干扰别人的命运，并不代表没有自己的意志啊。事实上，看吉尔的样子就知道，他那么自我的一个人，个人的意志绝对是芸芸众生中最显眼的一个。吉尔只是觉得没有人有那个高高在上的权力去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无论是快乐也好，悲伤也罢，命运线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每个人一个一个的决定累加起来的。如果你以俯视的角度插手别人的人生，无论出发点好坏，你都侵犯了独属于那个人的决定权。这样的话，那个人即使一生平安喜乐，也不过只是你手中的牵线木偶而已。”

　　“即使……是为了那个人好也不可以吗？”
　　“我倒是觉得，如果不是当事人本人意识到、并渴望挣脱这样的命运，其他你强加给他的，与你自己的一厢情愿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不过，人类的有趣就在于他们能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却永远不向命运屈服。所以，吉尔每次都像个人生导师一般，帮助他觉得有趣的人类完成自我觉醒啊。这也算是他喜欢观测着人类时养成的一个小小爱好吧。“

　　我没有其他的疑问了。
　　但为了让我们之间的氛围不那么沉默，我又刻意地挑起话头.：“话说，能让我看看……那本《吉尔伽美什史诗》么？”
　　怕恩奇都误解，我接着匆匆补充：“因为我还没看过那本书。听说现世流传下来的记录并不全，想着您这里或许有完整的版本……”

　　“明明我都在这里，为什么要读别人记下来的故事呢？我可以直接讲给你听的啊。”恩奇都从我的床旁站起，拍了拍手：“不如，今天我们就开一个茶话会吧。”他对我眨眨眼，十分开心地说，“以此，来庆祝我们这几天的相逢。”

　　（4）

　　恩奇都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我的房间。
　　我知道，他是去拿一些我们’茶话会’要吃的零食，然后还会再回来。

　　可我没想到，当他再次回到我的房间时，居然把吉尔伽美什也一同拉了过来。

　　我把恩奇都随手带过来的几包薯片撕开，放在了床前的矮茶几上。

　　吉尔伽美什在被恩奇都拉入我的房间后，就翘着二郎腿坐到了茶几对面的长沙发上。
　　我赶紧狗腿子般地把其中一袋薯片递给他。
　　他似笑非笑地扫了我一眼，却没有接过我手中的薯片，而是从王财里拿出了一瓶我不知道名字的经典款红酒。
　　“杂种，听恩奇都说，你要给本王讲故事？”

　　“不是哦，吉尔。是我们一起来聊聊天。”恩奇都拿走了我手中递出的那袋薯片，解决了我的尴尬。他笑眯眯地坐到吉尔伽美什旁边，然后，拿起一片薯片，向吉尔伽美什的嘴边递过去。“来，吉尔，啊——烧烤口味的，我最喜欢这个味道了。”

　　吉尔伽美什手中的红酒还没来得及喝，便被恩奇都’投喂’的动作打断了。他向后仰了仰脖子，躲过了恩奇都怼到他嘴唇上的薯片，嫌弃地说：“这种只有女人和小孩儿才会吃的垃圾食品，本王才不吃。拿走，拿走！”

　　“咦？吉尔这是在说我是小孩子吗？”恩奇都歪了歪头，毫不在意地把手臂缩回来，把那片薯片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么大的人了，还爱吃这种东西……”吉尔伽美什这才继续抬起手中的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也就只有你了吧。”他虽然用着调侃的语气，但这句话展现出的更多是无奈与包容。

　　“不是啊，”恩奇都从薯片袋子中抬起头，他目光十分无辜地看向我，“小涵也喜欢啊。”

　　吉尔伽美什把手中的高脚杯放在矮茶几上。
　　他的红眸转向我，上下扫视了一下，嘴角处恶劣的笑容更明显了一点儿：“还不是和你一样，也是个天然单细胞的家伙……”

　　“吉尔？”恩奇都突然叫他。
　　“嗯？”在吉尔伽美什把头转向恩奇都时，恩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薯片袋子里抓出一把薯片，按到吉尔伽美什带着恶劣笑容的口中。

　　吉尔伽美什被恩奇都塞了一嘴的薯片后似乎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他皱着眉头，有些狼狈地擦着脸上的薯片残滓，瞪了恩奇都一眼，却因为咀嚼着嘴里的薯片说不出话来。
　　恩奇都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吉尔一定是没尝过这个味道的薯片才会这样说吧？”他就像没看到吉尔伽美什那种要杀人的目光，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又拿了几片放到自己的嘴里，之后把那个薯片袋子递给我，带着微笑、含糊不清地对我说：“来来来，小涵，你也尝尝。”

　　我看着恩奇都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后却依旧一副不知世事、天然纯良的表情……
　　好、好可怕……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然后赶忙接过恩哥手里的薯片袋子。

　　能让吉尔伽美什吃瘪，薯片啊薯片，你这辈子都可以向每个曾食用过你的人炫耀了。

　　“恩！奇！都！”吉尔伽美什终于咽下那些薯片。
　　他恶狠狠地站起身，正准备向恩奇都算账时，恩奇都却转过身，“欸？难道吉尔这次真的不是口是心非吗？”
　　恩奇都也站起身。他踮起脚像摸小孩子一样，摸了摸吉尔伽美什的头发，然后露出一个有些调皮的灿烂笑容。“我知道啦，下次不会这样做了哦。不过，谁让吉尔刚刚嘲笑我是小孩子呢？”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场大战就这样被恩奇都用几句话化为无形。
　　吉尔伽美什积攒的怒气一下子就消了下去。他虽然又瞪了一眼恩奇都，但却只说了一句“下不为例”，就轻飘飘地略过了这件事。

　　恩奇都再次坐了下来。而且，他示意我也坐回床上。
　　“小涵想听乌鲁克的故事呢。”他微笑着望向吉尔伽美什，“所以，吉尔来讲讲还是我给小涵讲？”

　　“最后一天就准备做这些无聊的事么，杂种？”吉尔伽美什瞥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个轻慢的笑容。
　　不过，与他不以为意的表情相反，吉尔伽美什却又大咧咧地地重新坐回到了刚刚的那个沙发上。“由你说吧，恩奇都。本王才没那么无聊，不是什么事都记得。”

　　“好！”恩奇都用手托着下巴，“那么……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他在思考之中瞄了一眼吉尔伽美什，然后想到了什么，兴奋地站起了身。“那么，就从吉尔脖子上戴着的黄金饰品说起吧。”

　　（5）

　　恩奇都向我说起了那对宁孙女神送给他们两个人的饰品，说起乌鲁克战士每个人都要铭记的图腾。
　　他说起了集市上无论男女老少都爱吃的食物，说起了在雨季来临之前，人们轻声哼唱的牧歌。

　　他向我讲述那个一望无际的荒漠。以及那个在绿洲中，从不屈服、努力生活着的城邦。
　　他向我展示沙漠中的旭日升起，城邦里的百姓欣欣向荣，充满着欢乐与热闹地迎接每一个蕴含着无限生机与挑战的黎明。

　　恩奇都把乌鲁克的一花一木，一人一物都描绘得那样栩栩如生。

　　他用细小的电光，描画出每到春天、在乌鲁克会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的小小野花。
　　他用他的天之锁，勾勒下乌鲁克的百姓歌唱生活的盛景，与祭典中的祭祀乞求来年风调雨顺的舞蹈。

　　吉尔伽美什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他端着装满红酒的高脚杯，却没有品尝。

　　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恩奇都不停地讲述着乌鲁克的一切，眼神平静而悠远。

　　（6）

　　在恩奇都终于讲完了他想给我讲述的、有关乌鲁克的一切之后，他转向了吉尔伽美什。
　　“吉尔，”恩奇都露出了一个笑容，“我记得的这些都没错吧？”
　　吉尔伽美什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没什么攻击性的神情。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你记住的东西，是不会错的。”

　　“我觉得乌鲁克很美，乌鲁克的人民也很难忘。”恩奇都说，“但乌鲁克最耀眼、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还是那个建立起这样的乌鲁克的吉尔啊。吉尔，”他问吉尔伽美什，“我觉得由我去向小涵介绍你有点儿越俎代庖了。不如，你自己向她说说你的那些丰功伟绩？”

　　我以为吉尔伽美什会开始长篇大论。
　　但他并没有。
　　他只是从手边亮起的金色波纹中拿出了一本书。
　　是那本导致了我穿越的《吉尔伽美什史诗》。

　　他把那本书扔给了我。
　　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封面，却看到这本书的封皮已经变得崭新，而且上面的文字已经变成了我熟悉的语言。

　　“有关本王的一切，都记载在那本书里了。”吉尔伽美什把手中的高脚杯收进王财，站起身走到了我的面前。“想知道的话就有空自己去看吧。”他对我说，“这本书是本王送给你的临别礼物。”

　　吉尔伽美什抬起手臂，拍了拍我的头，“杂种。堂堂正正地去面对这个世界。无需畏惧什么。有时候你恐惧的东西、唯一需要战胜的事物，可能只是恐惧自身。你要记得，你可是恩奇都选中的祭司。所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后不要再展现出胆怯的样子了。挺起胸膛！本王和恩奇都在你的身后！”
　　他最后又向我露出了一个十分恶劣的笑容。“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算是本王给你的特殊庇护吧。看在你叫过本王那么多声爸爸的份上。”

　　（7）

　　虽然不太明白我什么时候管他叫过爹，但我并没反驳吉尔伽美什的话。
　　此时的他给我的感觉过于眼熟，不像是我一直暗骂着的中二英雄王，倒像那个我一直憧憬与崇拜着的贤王。

　　而我原本一直把吉尔伽美什的这两个时期当作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来看待。
　　现在这两个人的特质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人的身，这让我不禁觉得有些困惑。

　　可我能听出吉尔伽美什对我的期许。所以我对他点了点头。

　　天色已经不早了。
　　我跟着他们俩下楼用了晚餐，然后恩奇都把我送回了我的房间。

　　“早些休息吧，小涵。”他在我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晚安吻，然后用魔力帮我点亮了墙壁上的烛台。
　　“晚安。”他说，“遇见你真开心。”

　　“晚安。”我回答他，然后假借着最后的告别，对他说出穿越以来我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那份告白。“我也是。我最喜欢你了，恩奇都。”

　　（8）

　　我在远坂老宅的这个华丽而柔软的床铺上辗转反侧，怎样都无法入睡。
　　于是，莫名有些心烦意乱的我，打开了床头灯台灯，借助着灯光去阅读吉尔伽美什送给我的《吉尔伽美什史诗》。

　　我知道今天我会梦到恩奇都的死亡。
　　于是我想先看看，那些史书中记载下来的场景。

　　我看到史诗里记载：吉尔伽美什面对友人的死亡悲痛欲绝，抱着恩奇都的尸体哭了七天七夜，直到尸体腐烂生虫才松手。
　　我看到那些语句诉说着吉尔伽美什花费数天为恩奇都举行国葬，在爬山涉水求得不死药之后，又祈求神的帮助让他们再见一次面。

　　在读完那些文字之后，一直以来对’恩奇都会死’这件事的荒谬感与不真实感就像被人除得一干二净。
　　我的心堕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吉尔伽美什的悲喜暂且不表。
　　但恩奇都，的的确确就这样子死去了。

　　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死？
　　他怎么能死！
　　我明明……他就站在我的眼前的啊！

　　我就像是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神明将要陨落的信徒，被巨大的哀恸击中。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冲出了我的房间，去寻找那位神明的身影。

　　我仓皇地找过餐厅，找过厨房，找过客厅，都没有看到恩奇都。
　　然而，就在我思考要不要去其他的房间、有可能会冒昧打扰到吉尔伽美什时，我却听见了恩奇都的声音：“咦，小涵？你居然还没睡么？”

　　“恩奇都！”我急忙转过身，看见恩奇都正拎着一盏夜灯，站在走廊的另一边。
　　我跑向他，扑在他的怀中，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身。“我不要！”我大声地对他说，“我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因此我不要睡！我不要，我不要看到……”
　　此刻我多希望自己还是一个可以无理取闹的孩子，不想做的事只要去拒绝与撒娇就好，就可以有人帮我改变那些事情。

　　恩奇都用单手环抱住我，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好啦，好啦。没事哦，小涵。都过去了。不过……很抱歉你还要陪着我再经历一遍呢。”
　　我在他的怀中用力地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您这么好……”
　　我说不下去了。眼泪已经替代了我的话语，哽咽阻隔了我的声音。

　　“那些事情，已经都过去了。”恩奇都柔声说，“所以，不哭哦。”
　　他在指尖用魔力变出了一个泛着电光的青色蝴蝶，“看！小涵，这个蝴蝶给你。”他替我擦去了眼泪，把那只闪着电光的蝴蝶放到了我的掌心。“它会替我在梦境中守护着你，替你驱赶那些噩梦的。”

　　“况且……我啊，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其实很是丑陋呢。”恩奇都也在看着我手心里的那只电光蝴蝶，眼神有些茫然。“你知道吗？我死去的时候，其实内心里，满含着怨恨呢。”但他没有就此而多说，反而又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转换成了轻松的语气：“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吧，小涵。你就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了呢。既然故事已经结束，那你明天睁开眼，应该就可以看到熟悉的一切了哦。呐，所以开心一点吧。别再哭了，嗯？”

　　我看着恩奇都温柔的双眼。
　　为了不让他难过，我胡乱地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强忍住自己的悲伤，对他挤出一个笑容。
　　“嗯。”我对他说，“我……不会再为这些过去的事情再哭了。可我请求您，恩奇都大人，在之后的时间里，您一定要好好的。我请求您，请您一定要答应我，未来的您一定要一直幸福啊。”

　　“我知道了哦，小涵。”恩奇都对我弯了弯眼角，笑了笑。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会的。谢谢你的祝福。你也是一样呀，记得要幸福啊。”

　　（9）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亡，却无能为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如果死亡是一瞬间就好了。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清晰地看到自己逐渐变得虚弱无力、亲眼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过程。

　　最初，是神力的消失。

　　没有办法再去控制天之锁。
　　不能再像往常一样守卫着乌鲁克。

　　然后，是身体的病弱。

　　无法再跃上高高的树梢。
　　无法再像自由的鸟儿那般尽情在林间奔跑。

　　最后，是思绪的迟缓。

　　忘记了很多似乎很重要的事情。
　　对着一脸担忧与关切看着自己的陌生人温和地说没有关系，却被告知那是自己重要的友人。

　　被迫地，
　　一点一点，失去与自己深爱着的世界的所有联系。
　　直至思维与躯体统统化为虚无。

　　发现恩奇都身体的异样后的第一二天，吉尔伽美什表现得像个随时可以爆炸的炮仗。他带着武器怒气冲冲地冲向神明的居所，准备为恩奇都讨个说法。
　　可天上的诸神就像是刻意避开了他一般，封锁了所有到达天上的路径。
　　甚至，他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没有一个天神曾理会吉尔伽美什的挑衅与咒骂。

　　发现恩奇都身体的异样后的第三四天，吉尔伽美什心急如焚。
　　他命令乌鲁克的所有居民去寻找解决诅咒的方法。
　　他杀了一个又一个妄言的巫医，让学者翻遍了所有的典籍，却依然没能减弱恩奇都身体的衰弱。

　　发现恩奇都身体的异样后的第五六天，吉尔伽美什已经变成了一个绝望的困兽。
　　他去恳求他的母神宁孙，希望他能用自己的生命，去代替恩奇都接受众神的惩罚。
　　宁孙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巴掌，却也红着眼圈说她无能为力。
　　吉尔伽美什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乌鲁克的王宫，紧紧地抱着已经虚弱得无法起身的恩奇都沉默不语。

　　终于，到了神罚的最后一日。
　　也就是吉尔伽美什发现恩奇都身体的异样后的第七日。

　　“我会去求那些天神。”在沉默了一晚之后，我听见吉尔伽美什轻声地说。“我可以……向他们低头，对他们认错，完成他们想让我达到的作用。只要……他们能治好你……恩奇都。”
　　他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用力地把恩奇都搂在自己的怀里，把头埋在恩奇都的发丝间，进行了一次深呼吸。
　　然后，吉尔伽美什抱起恩奇都，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

　　恩奇都却从昏迷中清醒，他费力地拉住了吉尔伽美什的衣角，力气却轻到几乎可以被忽视。
　　他想说些什么，张开口，却只发出了一阵一阵像是要把内脏撕裂般严重咳嗽。

　　“不能去，吉尔。”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我听到了恩奇都细若游丝的话语。

　　“你别再说话了。”吉尔伽美什并没有停下向乌鲁克城外的天神祭坛行走的脚步。

　　“听我说，吉尔。”恩奇都又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但这次他死死地握住了吉尔伽美什的手臂，咳到微微作呕也没有松开。

　　吉尔伽美什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别说了，”他低着头，让恩奇都看不清他的神情，“我会救你的。一定。”

　　“吉尔……”恩奇都挣扎着想要从吉尔伽美什的双臂中跳下来，但是他的力气已经绵软到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住。于是，他只能放弃了尝试，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在自己的手臂上，抬起手，摸了摸吉尔伽美什的头发。
　　“放我下来吧，吉尔。”恩奇都露出了一个微笑，“在你的怀里总是一个姿势，我都有些累了呢。”

　　吉尔伽美什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改变动作。

　　恩奇都强行稳了稳自己的呼吸，缓慢而又轻柔地说：“吉尔，我只是个兵器啊。就像是钝了的兵器要去被丢弃，生锈了的兵器要被重铸。你已经……很爱护我了。可我只是，咳咳咳，只是到了该淘汰的时间，咳咳咳咳咳……”

　　“别说了！你不是兵器！你是我的挚友，我吉尔伽美什的挚友！属于我的挚友，全世界仅有你一人而已！！连你也不能否认自己的价值！所以…恩奇都……”吉尔伽美什的喉结耸动，最后的语气变为了乞求。

　　“我很开心呢，吉尔。”恩奇都微微地笑着。
　　他已经不再咳嗽了，仿佛又回到了健康时的样子。可身体的虚弱却让恩奇都明白：该是时候说最后的告别了。

　　“活下去吧，恩奇都……”吉尔伽美什好像已经知道了结局。他几乎是恳求似地向恩奇都说着，“就算是为了我……”

　　“别去。”恩奇都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说，已经足够了。

　　“就像是你深爱着我一样，我也深爱着你啊，吉尔。
　　“所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出生于大地，在属于我们的乌鲁克重新回归于大地，想来也是极好的。只是，我走之后，你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啊。”恩奇都将手心轻轻地搭在吉尔伽美什的侧脸之上。
　　他脸上的笑容如此的美丽，就连眼底的不舍与悲伤都没能将其驱逐。“只有你一个人的话，这可怎么办呢，吉尔？”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恩奇都带着柔和的微笑不舍地对吉尔伽美什说，虽然很抱歉，但以后的路，就只有你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了。

　　你要记得，忘了我。
　　然后，要好好的啊。

　　（10）

　　恩奇都的确是怀着怨恨死去的。

　　可他恨的，是面对着王难得的软弱悲伤，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稀稀落落的水滴滴落在恩奇都的脸颊上。
　　越来越密，越来越密。
　　最终连成一片。

　　王不会哭。
　　只是乌鲁克正好进入了雨季而已。

　　经历了’天之公牛’那样的旱灾之后，乌鲁克今年的初雨可下得真大啊。

　　明年的这个时候，应该会是一个大丰收的年份吧。
　　这样的一场大雨过后，乌鲁克一定又会恢复往日的生机勃勃，郁郁葱葱。

　　（11）

　　人们的悲喜并不相通。
　　相通的，只会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共鸣。

　　这大概就是最后一个梦境了吧。

　　恩奇都死了。

　　王，亲手葬下了他的身躯。

　　我以为，这就是最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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