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上一次见她，是在风吹金桂摇的扬州城里。

　　彼时她支开了丫鬟，偷溜进福生班里给自己送枣糕，厚厚的一包撒着糖粒，一股脑儿塞了过来。

　　还笑盈盈地问——
　　慧生哥哥何时来京城？

　　云慧生不敢答。
　　原以为自己定能守着师傅的训诫，一辈子都不会踏入这皇权富贵的地儿。

　　而今为了她抛却誓言，心慌意乱地走进这座城，甘于做些轻贱的勾当。

　　“慧生哥哥。”赵语苗又唤了他一声，“我今日，是来同你道声谢的。上回说要请你吃京城的甜食，可是红豆斋的枣糕卖完了，我就随意挑了些。”

　　她走过去，淡笑着递出一只正正方方的薄纸盒子，“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云慧生接过拆了封，里面是裂成一半一半的云片糕，还有许多碎屑充着数。

　　赵语苗五指紧攥着掌心，颤颤放回自己身后，“下回……下回请你吃好的。”

　　“就着够了，都闻着桂花味儿了。”云慧生抓了两片往嘴里放，“我就爱吃这个。”

　　赵语苗瞧着他大力地嚼着，瞬间漾起了笑，“那枣糕更好吃！慧生哥哥，我一定会攒钱去买来，让你尝个鲜儿的。”

　　云慧生一顿，手里又拿了云片糕塞到嘴里，连着嗓子里的哽咽一起吞了下去。

　　“你慢些吃，我回去了。”赵语苗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扒着墙檐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乱七八糟的废品。

　　云慧生站在原地，看着她独自往巷子外走，弯过窄小的拐角，轻巧的脚步声时而踩着碎纸，时而踢到了泔水桶。
　　慢慢没了踪影。

　　原地的枯油灯里的火苗渐渐薄弱，伴随着一道男女交杂的惨叫声，彻底灭了。

　　云慧生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惊恐，拔腿就向外跑去。

　　待他磕磕绊绊地赶到，鞋子沾着脚下蔓延流逝的水渍，整个人僵在原地。

　　夜深人静的巷子口，赵语苗将一人压在地上，手中握着细簪，麻木地往他脖子里刺。

　　一起一落，再起再落。

　　待地上那人彻底没了动静，只余滋滋的血水声。

　　赵语苗呆呆地抬起头，眼中的恐慌一点一点滋生出来，“慧生哥哥……”

　　空气中有酒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让人心底发颤。

　　云慧生仓促地将她拉起身，双臂战战兢兢的护着，连声道：“我在我在。”

　　云慧生瞄见地上的人，是文管事。他向来色欲熏心，堵人的事做得不少。

　　“是他们，是他们就该不得好死，所有欺负你的人，都会遭报应的。”他素来一副靓丽的嗓子，第一次说出如此阴沉的调。

　　巷子里又沉寂下来。
　　良久临街打梆子的声音由微转响，又溺于深夜里：“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第二日。

　　梨园后街出事的消息传遍了大半个城南，连烧饼铺的大结巴都来凑热闹。

　　“这这这，哪、哪个班班班子的人？”

　　梨园门口的小厮一脸的晦气，“不知道啊，刚进去一堆捕快大人，正在里头数人那。”

　　云慧生被同屋的人喊醒，披着一件单衫就站到了院子里。待那几个捕快对上了名字，再回屋子里换衣裳。

　　那武生抹了一把脸坐到床边，拎起一旁的纸盒自顾自拆了。还没等着尝上一口，就被云慧生大力推开了。

　　“这小气劲儿，谁稀得你。”武生反怒道，“你那些个夫人成天给送枣糕，吃不完不就往哪泔水桶里丢吗！瞧角落里那一盒红豆斋的，别人都不舍得买，净给你浪费了。”

　　云慧生将纸盒一面一面折好，收进柜子里，“除了这个，那些都随你吃。”

　　“哟，你这小白脸莫不是真被人给玩进去了？”武生听着真是稀了奇，正想凑过去探个究竟。

　　忽然听见班主火急火燎地在院子里喊人，“出事了！出事了！！还有心情睡？睡个腿儿，都给劳资滚出来——”

　　**
　　景王府。

　　江禾凝莲步从二门出来，一见垂花门前站着的美人，不禁顿了顿，“王妃。”

　　顾簌穿着藕色薄雾裙衫，手抬起象牙柄的宫扇，虚虚地搭在额角遮光，“听闻昨夜禾侧妃姐姐又身体不适，今日如何了，可要请个太医来瞧瞧？”

　　“不必了。”略过眼神中一闪而逝的慌张，江禾凝仪态也算沉稳，“臣妾自小身子骨孱弱，夜里多休息休息便好了。”

　　“一会儿让桂嬷嬷再拨几个伶俐的丫鬟去五湘院伺候，别让殿下难得去一趟五湘院，反而累着禾侧妃了。”顾簌笑着回眸，同一旁的婢女吩咐。

　　江禾凝张口便是拒绝：“王妃不必费心，我院里的丫鬟都时间长了才顺眼，放个毛手毛脚的反而冲撞了。

　　原想要应声的婢女弱弱地缩回去，低着头不敢动。

　　昨日殿下回府，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五湘院的人给请去了。

　　那映春亲自去大厨房里温酒，还让人烧好热水等夜里送进五湘院。

　　其下之意不言而喻。

　　可一到酉时入夜，殿下却衣冠齐楚地出来了，也没同往常那样去颐箬园坐上一坐，清清冷冷地独自回了暖阁。

　　底下的人都惴惴不安，就等着五湘院里那位主子闹脾气。

　　但又过了一个时辰却依旧没什么动静。
　　反而是那映春急急忙忙去了初杞园，说侧妃身子不适想请殿下去瞧瞧。

　　不过这事没等园里的夏漪出来回话，王妃便先到了。
　　当时那情形，映春自然是没请到殿下，只带了个府里的大夫回去。
　　这明面上是王妃又胜了一筹。

　　可顾簌却有些苦恼。
　　小半月没见，沈珞一回府又成了冰渣子。

　　今晨还不让睡。
　　冷着一张清俊的脸，非要让人伺候他出门。

　　眼下刚准备回园子补个回笼觉，江禾凝便撞上来了。

　　“王妃若真有心，不如就将那赵氏还回来吧，后院桂嬷嬷一直拿着您的话拦着，臣妾可真当委屈。”

　　“嗯？”顾簌一脸无辜，“左不过一个丫鬟的事，与我有何关系。”

　　“王妃说的是。”江禾凝称了心意，“臣妾一会就将人带回去，今后定当好好管教。”

　　顾簌笑了笑，颇有些天真无邪的灵动，“禾侧妃姐姐可要去那梨园？我今日也闲着无事，不如一道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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