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色

　　色
　　汽车驶过一家家店铺，此时初冬，顾客少有。车中的刘梦听着沿路仅有的丝缕人声，迷迷蒙蒙地，不知怎的，行人皆似行走在雾中一般。“也许是心境的原因吧。”她心想。车窗外的声音忽然嘈杂了起来，那是一家饭馆，自门口向内望去，皆是黑白身影。
　　父的声音传来：“梦儿，你回家去吃吧，毕竟这是白事儿，，里面都是男人在。你一个女孩儿，豆腐宴，不合适。”
　　“我知道。”瞥了一眼父亲袖间印着白色“孝”字的黑袖套，刘梦垂下眸，拎包下车，向家走去。她走过村委会，这儿的刘氏牌坊□□时已然拆毁，而刘氏一族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繁衍着，一代一代，房屋错落，关系交织，却秩序井然。
　　过了村委便是住宅区，没了店铺的装点，刺目的白日光让这个鲜有绿意的冬日小村庄更为寂寥。纵目望去，皆是无叶的树，一色的墙。刘梦只觉得心里沉沉的，隐隐作痛。
　　日过午渐盛，吃过午饭，刘梦的母亲奶奶便开始戴孝，她们要去守孝。刘梦站在门口，道：“我也要去。”
　　“你个小孩子凑什么事儿，在家里吧，别去了。”奶奶穿戴好，待出门。
　　刘梦将门把住，道：“奶奶，我大奶奶她活着的时候，是拿我当亲孙女看的，现在她走了，我只想去看看她，可以吗”
　　一只手覆住刘梦扒在门上的手，是母亲：“姑娘啊，我知道你跟你大奶奶亲，可......”
　　“可你这个小辈分跟你大奶奶门上隔得太远了，你去了，能算得上什么？别任性了。”
　　“我算什么？刘梦扒门的手握得更紧了，却又骤然脱力：“我，算什么？”
　　她的手一点点从门上滑下；
　　她慢慢踱进小厨房的角落；
　　她听到长辈们出门的声音；
　　她把身子缩成一团：“我，被她一手带大的我，在她生命的终点，不过是个两世旁人罢了......”
　　一路的压抑，方才的经历，化作满腔的委屈。她开始呜咽，“你算什么？什么呀？”呜咽变成了几近抽搐的哭泣。她哭得心肺颤动，难以抑制得大口呼吸，双手已然痉挛。她忆起儿时家中无人时，她便被托在大奶奶处，大奶奶坐在暖阳下，看着自己的孙女与刘梦玩闹，面上挂着清朗的笑。她记得自己弄坏了妹妹的窗花时，是大奶奶抱着她又剪了一个；她记得自己刚学会跳舞无人喝彩时，是大奶奶一直在鼓励她；她记得自己生病不想吃药时，是大奶奶轻轻叩开她的门，劝她吃下......日光打在大奶奶脸上，总是暖的。
　　可她是什么？算什么！ 她不知道，只是在回忆升腾起来时，渐渐恢复了力气，便起身走向了卧室，寻了一身素衣。她已决定，无论辈分多远，自己都要去看看，因为心总还是亲的。
　　到大奶奶家这条道儿，刘梦闭着眼也能走过，她甚至知道这条路上参差的石块落在何处，及近大门，外面坐着几个长辈，刘梦停住，一一问好。
　　“梦儿，你这是干啥去”其中一个大奶奶问。
　　“我，我想去看看……”
　　“这不合……”几个奶奶婶婶的表情似乎僵住了。
　　“我先走了，奶奶您注意身体啊！”刘梦怕极了被他们拦下，闪身退开，迅速跑向灵堂。
　　黑色的帐子挂在玄关，父亲等一众男辈皆在那附近坐着，他们再等几时，便会抬着院子里的纸人纸房出丧。“来看你大奶奶”父亲皱眉问道。
　　“嗯，我……”刘梦心下乱极。
　　“唉……都这个年代了，进去吧”父亲没有听他的理由，她略略输出一口气，进屋。
　　昔日家具皆已然搬空，地上铺着草席，一众女眷、大奶奶的儿孙跪坐在席上，母亲、奶奶亦在其中。正前方就是大奶奶的骨灰盒，香炉的烟缭绕在侧。
　　刘梦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来了，你……”奶奶的声音传来。
　　“妈，来都来了。姑娘，跟你大奶奶问好。”母亲拦住了奶奶的话。刘梦点头，跪在灵前，缓缓向这个老人拜下，想对着大奶奶叨念些什么，却是如鲠在喉。她尽量不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可实则身子一直在发抖。
　　“来，过来坐吧。”拜完起身后，她被招呼到女眷里。“你多大了？比你妹妹大不了多少吧。舞蹈考了几级？你……”未及坐定，一张巨大的笑脸便凑了上来，是一个姑姑，在刘梦身边问东问西。刘梦见她满目光彩，只觉心下刺痛，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亲人死去了，这个姑姑竟一点儿也不悲伤。刘梦过了这么多关才来到这里，而这个人，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这里，却于灵前嬉闹甚欢。想及此处，刘梦别过了头，不去理会这个人，心下不禁为大奶奶感到悲伤。
　　“你怎么发抖啊，来，暖暖手。”妹妹将刘梦拉出咕咕没完没了的问句中。
　　“刘梦儿啊，你怎么来了？”又有婶婶问道，他转头看着奶奶紧皱的眉头，姑姑瞪大的眼睛，又转头看向大奶奶的灵台，上方烛的烟气似缭绕在刘梦的心头。她想苦笑，却流出了难抑的泪，抖得更甚。她一心跑到这儿来看大奶奶，却不想此刻自己心下，比方才蜷缩在厨房里时更加压抑。
　　她捂着脸跑了出去，再也不去在乎一众叔叔伯伯诧异的目光，亦不在乎婶婶奶奶们的言语，只在满目的黑白中奔跑。忽略了那些熟悉的参差石块，磕磕绊绊，不知方向。
　　她寻了个墙角，蜷在那里。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人们可以通过网络遥记情感的时代，还有人看不到自己在意的人；不明白在这个大家同心、小家伙乐的时代，还有人死去之后，感受不到亲情；不明白为什么姑姑就可以坐在堂上嬉笑，而她却只能在层层的黑白外痛哭。她是两世旁人没错，看在灵前嬉闹的又算是个什么什物她不明白的太多太多，只是她知道，大奶奶的魂灵是为难安了……
　　日渐昏，白色淡褪，目之所及，是墙角的一片灰黄。一声号响悠长刺耳，伴着此起彼伏的哭嚎，起丧了。刘梦望着眼前的灰黄，更远处的白练，心道:“大奶奶，愿您饮了孟婆汤，此间种种，再不忆起。愿下一个轮回转世，无论血缘多远，在意的人都能伴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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