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苦界草纸(津因騒動顛末記~御稚児竹取物語)

作者:相川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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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传十二 朝失


      “据说田山大人一开始坚持拒绝,可一听说若样是个长相可爱的孩子,立即同意了!”

      “怪不得,不然那样有六十万石封地,又有许多子嗣的大大名,为什么会笑着接受这种怪孩子呢……不过,终于不用再帮他梳头发啦……”

      “嘘——若样在里面。”

      笑着……接受……

      是「喜欢」我吗?

      月千代想到这个词,脑中只会出现总三郎咧开的嘴里成排的蛀牙和左介背上的踏痕。

      前几天还说他机灵的女中,也不愿去记左介的名字,因为他是一个只听别人叫一声“喂!”就会甩着袖子应声跑来的乖小孩。

      说喜欢自己的人,好像都厌恨着左介。

      更何况去江户以后,面对自己的便不再是生身父母。一旦他们强迫左介从他身边离去,月千代就无法再寻回他了。

      左介的影子随时会被彻底抹消。

      江户子们不可能待见左介,而月千代无论在谁家,永远都不会被当作有用的武士来培养。
      随着年纪增长,逐渐落于人后的他们,不过六七年便会像破藤箱那样四角发霉,倒卧在墙下的灰堆里。

      真正喜欢月千代的人只会作哭脸,才不会笑呢,也不会像坐在窗外檐廊上的和子一样只顾抬着头,如吞鱼的鸬鹚,一块接一块地咽下点心。

      和子端走空盘以后,女中们的调笑又挠破窗纸,传回他的耳侧。

      月千代趴回桌边,用指甲把耳廓紧压在手掌上。

      可窗框上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接着是拉门在滑轨上拖行的响声。

      “若样,在下有点——心——

      这可不是豆包,是練羊羹!请让我开开门吧。”
      左介在门缝后抿嘴挤出笑容。要让若样觉得什么也没发生才好。

      已经是第三回了。但若样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立刻出现在门口。
      “没、没有人吗?在下要去别的地方找了。”左介把眼睛凑过去。

      若样正在桌边发抖,交叠的双臂之下是一大张铺开的信纸。说是发抖,其实那样微弱的颤动,他根本无法用肉眼察觉。
      但仅仅依凭自己和他之间奇怪的共鸣,左介也能感觉到若样正在哭泣。

      那是一种仿佛铃在耳道里滚动的耳鸣,以及令鬓角发热的眩晕。

      “我要走了。左介不会去吧?”

      “您要出家吗?在下巴不得换掉这种头发呢。”
      “不是,我的苗字要换成田山了。”和本人的意志正相反,月千代竟作出明确的回答。
      张动嘴唇时,周围的凉气从喉咙倒灌进体腔。身侧流动的风,已经化为早晨池塘里的浊水。

      如果出发后,左介能一直在驾笼的小窗外,用细细的声音对他说话就好了。
      愿望自胸口悄悄上浮,但触到牙齿时倏忽消失,如同撞碎在水面的泡沫。

      左介到现在也没有回答,或许什么都不吐露才是正确的决定吧。那个被自己说成朋友的人,事实上和女中们并无分别。
      虽然他现在不敢提上羊羹转身走人,但不久他们就会相背而行。

      从这里被抹消的,确是月千代自己。

      “在下也要去!”

      听傻子的语气,好像明天有人要去郊游似的。但左介那段前倾的脖颈从领口伸出,硬把他的脸拽向地面。傻子一定没在笑。

      “请把、把羊羹吃了吧。可以听在下说一说吗……”

      “给我吃了,我以后也帮不了你。不如自己吃。这个送你。”

      月千代起身抹平衣褶。

      挤过左介身边后,他忽而加快步伐,捂住双眼跑向檐廊。

      “在下有手绢!”

      左介追去门口,却发现若样已经消失。

      再顺着檐廊绕了一整圈,仍没有他的身影。

      和子又端出点心,这次是羊羹。她避开女中们,坐到水缸旁的屋檐下。
      月千代正躲在水缸后面。

      “去屋子里待着。”

      连母亲也不让自己留在身边。

      和子正要赶他,月千代却不等她下来,拔起缸沿的的藻便往和子的白衣襟上丢。这下他不再伸手遮脸,而是张嘴哭着跑向雨中。
      “回来!”
      和子提着衣摆,跳下檐廊。

      “您怎么了?”
      背后突然传来中年女子的声音,那样平静的稳重的语调,就像一片静水,无论扔下多大的石块,都掀不起小小的水花。

      “阿信?”
      和子退回檐廊,踉踉跄跄走了两步,随后跌坐在地上:“无恙。”
      但她的脸上毫无血色。

      阿信曳着赭色的衣摆,绕到和子面前欠了欠身。
      “请离他远一点,您应该也明白。虽然现在要分别了……但若样身子很弱,如果说他因急病夭折,也无法辩驳。”

      和子突然直起身,把衣装整理成原来的模样,又重新把羊羹塞进嘴里,只是面上隐隐透出忧虑。

      “那你去吧,把他带回屋里,告诉他左介也在那。如果是左介,不至于那么快就把羊羹吃完。”

      在靠近二之丸门口的地方,月千代慢慢停下来。过长的袴底下,一只小小的带血痕的赤脚,压上门口的台阶。
      “妈妈!妈——妈!”月千代站在门口,把双手卷在嘴边喊。

      “妈妈!”
      雨扫到屋檐下,他捂着脑袋,又喊了一声。

      和子明明下了檐廊,却因为雨大,不肯跟过来拉他回去,给他擦擦头发。由于淋雨受凉,他的额头开始发热。

      “妈妈……”

      是不是因为他没有加上敬语,妈妈才不来的?

      “母亲!”

      月千代扶着柱子,一直等到中午。其间阿信给他换好了干衣,又提来食物。

      和子依旧没有露面,也许还在廊下吃点心。

      “您喝完汤就回屋里去吧。左介他一直在等您。我看他一口饭也不肯吃。如果您不回去,他会一直等的。”
      月千代伸手去碰眼睑。眼睑仍然浮肿。
      “我不去。”

      “但是夫人叫您回去。”阿信一口咬定是和子说的。
      “不要!”
      既然是讨厌月千代的和子的话,那就没有听的必要。月千代只想听假话,听“喜欢”他的人向他吐露的那一部分。

      “这样的若样可不是好孩子。母亲的话,一定要听才行。”

      月千代咬住筷子,一口饭也咽不下了。

      “请回去吧!”阿信坐在月千代的对面:“这样闹脾气,母亲会可能会讨厌您的……”阿信只顾低头整理饭菜。

      月千代突然跳起来,举起筷子,将尖角朝着阿信的方向。

      “若样!”
      “她根本没有喜欢过我!”

      月千代将筷子向下刺去。

      “请停手!”

      他闭着眼,只听见阿信的叫喊、衣料在地上摩擦还有汤碗落在铺席上的声音。

      但在刺向阿信之前,筷子突然调转方向,直到他将尖角扎进自己的手掌中。

      “对不起,我不想伤到阿信。但是,请不要再骗我。妈……母亲才没有喜欢过我。”

      “若样!快把手伸给我。”
      阿信听见月千代的话,方才回过神来。

      她抢下筷子,又抱过月千代,展开他的五指。
      所幸筷子的尖角已经用钝,加上孩子的力气并不大,在她轻轻的揉搓下,月千代的手上很快只剩下两个浅红的凹痕。

      “实在抱歉,是我失言,才让您……但是夫人她,并不是您想的那样……抱歉,我不应该说。您要我喂饭吗?”

      “对不起……不用了。”

      月千代伸出另一只手去够纸门,趁着阿信收好筷子的时机,从门缝里溜走了。

      因为落到肩上的水滴,他一直发着抖,直到右腿忽然失去力气。

      他躺在檐廊上,露出上齿笑起来。右手仍然疼得张不开,即使伤处从明显的刺痛转为隐痛。

      但随着疼痛的减轻,心中居然浮现出一种念头:
      既然用筷子刺伤自己,就可以得到爱抚,那么他如果生病,左介,阿信,或者和子也许都会围着他的。
      而且,启程去往田山家的日子可以晚一点、再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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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前传十二 朝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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